儿子听了父亲的一席话,觉得受益匪浅,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说呢?为什么要等到与儿子永别的时候才说呢?难道对儿子还有什么保守的吗?儿子又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儿子说,您刚才如果不说这个观点,我也许还真忘记了。母亲没有对我说被舅舅带走那三年的事,但老说你生病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你杀死了许多生灵,你不会在年龄并不是很大的时候生病,而且一病不起。不仅仅如此,你又被日本鬼子杀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得好死。按照民间的说法,不得好死的人,都是罪孽深重,是一种报应。母亲至今还不知道你已经被日本鬼子杀死了,要是知道了,她免不了会这样说。她手里正好缺少有说服力的典型,你的死正好成了她的一种思想武器。她会时常拿起她的这个武器向我进攻。你的死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父亲,让我蒙受了极大的损失,更是我为人处世的极大的损失。我面对母亲的攻击,我没有力量反击。我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我不知道我怎么对她说。我不敢面对面她的啼哭和诉说。她的啼哭和诉说的中心内容,一定是埋怨你杀生造孽,现在不得好死。她痛哭你因为杀生而早死,丢下她怎么办?我怎么去劝她?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伤心她的悲伤流泪,不知道怎样劝解和安慰。她埋怨你杀生造孽,是希望你不再如此。她始终认为你不得好报,是你一直不听她的劝导。她信佛吃素,为你赎罪,希望你犯下的孽债能够得到消解,但是一人犯罪一人当,你犯下的孽债必须你自己偿还。她已经尽心尽力。
儿子进一步对父亲诉说。母亲不仅如此,还一直认为你就是死了也要打下十八层地狱,即便超生,来世还要变猪,让那些你曾经杀死过的猪变了人的人再杀死。这叫做一刀还一刀,一命还一命。你杀死了多少头猪,你就要变成多少头猪偿还。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已经杀死了无数头猪。我还杀了人,今天我一次就杀了三个日本鬼子了,按照这个逻辑,我还要变成一个日本鬼子,让曾经被我杀死的日本鬼子再杀死一次。父亲呀,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你现在脱离了这具蠢笨的人身躯壳,变得无比的聪明灵性,你教教你的儿子,让我去处理好这一切的问题。你不要以为让我为你杀了三个仇人,你就可以高高兴兴地离开这个世界,一无挂牵地去进天堂。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让我为你杀死的仇人,也可能是你前世杀死过他们,他们这一世是来向你复仇。你现在报了仇,也许正是你重新杀生造孽,来世你还得偿还孽债。你如果能够教得了我,或许对你也有好处,我会为你解决这些比一团乱麻还要乱的矛盾。
冯奇飞以十分渴望的眼神看着父亲。父亲陷入了沉思。冯奇飞等待着父亲的回答。以他对儿子的疼爱有加,他一定会教儿子一个好主意。但是,父亲一直在沉思,没有再抬起他的骷髅般的脑袋。冯奇飞知道这是一系列十分棘手的问题,没有人哪怕是一个不再是人,而是即将去天堂的神能够回答得了的。他这样苦苦地逼迫明天就要远行,不再回来的父亲回答,于心何忍?如果因此而影响了父亲明天的远行,就是他的罪孽了。他决心将这一切都抛开,一切由自己来承担。他过去就一直是这样,为什么现在非要逼着父亲做他为难的事呢?他这样一想,心情豁然开朗,体验到从未有过的畅快。父亲了抬起头来,向他露出一贯的慈爱的笑容。
正在这时,他发现有人走了进来,父亲的形象不见了,他面对的只是木架上蒙着红布的父亲的灵牌。进来的是周宇方,后面还跟着江冬琳、丫姑和于兰芝。他们几个人完全承担了他父亲丧事的全部具体工作。现在,已经夜深人静,所有参加丧事的人们都散去了。他们这才有机会走进灵堂。他迎着他们微微点头,意思是为了我父亲的事,你们辛苦了。但是这几个人却是满面春风,很是兴奋的样子。
周宇方说:“奇飞你真是个大英雄。她们三个人看见你杀死三个日本鬼子,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像天上的闪电一样,电光一闪,鬼子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没有命了。日本鬼子的枪炮有个屁用啊!”
于兰芝说:“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日本鬼子在飞哥面前,就像割倒的稻草。嘿嘿,我如果能有飞哥这样的本事,我也要为我的父亲母亲报仇。可惜他们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飞机一晃就飞过去了,谁能看见他们是被哪一架飞机炸死的。唉,就是知道了也报不了仇。”
她说着就红了眼睛,嗓音有了一点哽咽。周宇方说:“兰芝你不要伤心了。你要知道,这不是哪一家哪一人的私仇,是国家的仇,是大家的仇。我们大家为你报仇。”
兰芝点着头,说:“方哥你说得对,那个飞机也不是炸死了我一家的亲人,一定炸死了许多人。还有别的许多飞机,也炸死了许多人,所以日本鬼子就这样打到我们祁山县这个地方来了。我们应该要大家报仇。”
“对对对,兰芝你这就说对了。再说,你今天帮着飞哥杀死了三个鬼子,虽然是飞哥高超的本领,但是没有你们的配合也是不行的。日本鬼子杀死一个少一个。”周宇方喜欢兰芝的灵巧和聪明,她不会做的事,或者不明白的事,他都要热情地去帮她,教她。兰芝在他面前也也显得特别的乖巧。听他们对话,
丫姑抿着嘴发笑。
冯奇飞听了这话,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的疼痛,他刚才对父亲在灵堂前说的话,还真不敢在大众之前说出来。他能够说他是为父亲报了仇吗?父亲因为儿子为他报了仇,明天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去天堂享福吗?是的,他冯奇飞一眨眼的时间,就干倒了三个鬼子。他以自己神奇的绝招,干净利索地报仇血恨了。他冯奇飞是幸运的,他父亲是幸运的,这么多的人来这里悼念他,将他的丧事办得无比的风光。他已经满足了,没有任何的遗憾了,而他这个儿子也因此受到了赞扬,受到了尊敬。但是,于兰芝这些人怎么办啊?她对比他的父亲母亲,她却是一点报仇的办法也没有。难道他冯奇飞的父亲就是非报仇不可,而于兰芝这样的人就可以被忽略吗?就因为你冯奇飞是个有绝招的大英雄吗?
如果说报仇,他的仇是怎么报的呢?首先是周宇方给他报告的信息。然后是三个女孩冒着有生以来最大的危险,将鬼子引进那间屋子里,才能够让他得心应手地施展他的功夫。还有全县来悼念的人们的理解和支持所制造的氛围所给予他的力量和信念,例如敲打器乐的师傅们,那样的惊天动的锣鼓声,就是人们对日本鬼子的暴行发出的怒吼,他在这怒吼声中感到了一种正义的呼喊。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为父亲报的仇,而是大家共同的报仇。
他不知道这时候他应该对大家说什么。他只觉得面对大家,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现在,父亲不会再在大庭广众面前出现了,他的仇已经报了,他明天可以无忧无虑地离开。刚才他与儿子的一番对话,作为父亲,他也尽到了最后的责任。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来面对大家。他不能听了大家的一番话而没有一点感觉。他必须要说点什么。
他说:“兰芝,你今天帮我报了仇,我也一定要帮你报仇。我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仇报了,我就不报你的仇了。”他说完了,又觉得这话只是作秀,说明不了一点实际问题。于兰芝自己不是早就说了吗?她的父母是被飞机炸死的,到哪里去找那架飞机?难道她的父母冥冥之中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扭住了那三个鬼子的灵魂,送到他的有高超武功的儿子面前来不成?如果真能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他可心略施身手,轻而易举地就为她报仇了。事实上这样的现象不可能再出现一次。他为自己父亲的报仇,之所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完全是一种偶然,更是日本鬼子的骄横。他的话不仅于兰芝不会相信,在坐的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是于兰芝却很感动,望着飞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向大家磕了一个响头,说:“有各位一句话,就是要我去死,我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大家全都站起来,方哥赶忙用手去扯她起来,说:“你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我刚才说了,你家的仇是国仇,是大家的仇,没有人不管的。”
她一个柔弱的女子,被日本鬼子欺侮,是他们救了她;她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他们收留了她;她做了一点好事,他们感谢她,还要帮她报仇。他们是她的什么人啊,值得他们这样的珍惜。她还不知道,那个有绝招的飞哥,还因为她的几句话,正在暗暗地责备自己。如果她知道了,还不惭愧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