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先下到吊脚的楼下,挪开了死尸,不要让后下来的女孩们踩住了。他让三个女孩先走,告诉她们应该从哪里上去,就是大街了,然后要像没事人一样的去干各人的事。他抱起了三支枪,藏到了自己家的地洞里,然后从一个缺口走上大街,回到灵堂,坐在父亲的灵牌前。
灵牌是用木头做的架子,再用一张红布蒙在上面,上面写着父亲老大人的名讳。这上面的名讳可不是随便可以写的,随便写没有作用。必须是道士的亲笔。道士是有道术的,他能上达天庭,下通动府。他可以运用神力,找到死者的灵魂。死去的人还走得不远,他舍不得离开他的亲人,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守在他死去的地方,看着他的亲人。虽然没有了人形,却还有不灭的魂灵。他能够看着他的亲人,也能够关心他放不下的许多事。人死去了,挣脱了形体的束缚,有了人所不能有的本领,保佑他喜爱的人,惩罚他仇恨的人。不过,他的灵魂不可能长时间守在这里,规定的时间一过,他就必须走了。如果他在人世的事都办完了,都放下了,也就是满意了,他会走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风风光光。只要他在人世没有干过坏事,他就会去了美好的天堂,否则,他就只有打入地狱了。
冯奇飞默默地注视着灵牌上他父亲的名字,他仿佛看到了他父亲的脸。那张脸正望着他笑。那张脸一忽而是他背他去地洞里去所看到的,还是那样的清瘦,如骷髅一般,也是他的近期的相貌,令他十分的哀伤。一忽而是他过去面容饱满的时候,竟然是那样的年轻,英武,让他不由得心情愉快。接着,又出现了许多各个时期的相貌,他能够一一说得出那是什么时候的父亲。他也看见了在父亲某个时候他自己的的模样。在许多过去了的时间里,他有说不清的快乐和愁绪,但是以快乐为主,直到现在他还是这样。父亲去世,他感到悲痛,但是县城许多人对父亲的尊敬又使他高兴。特别是今天晚上,他手刃了三个杀害父亲的日本鬼子,他更是说不出的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喜讯告诉父亲。
他在心里将他报仇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诉说一番。他觉得父亲是听明白了的。说到高兴处,还忍不住笑了。他看见父亲也笑了。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好好地与父亲说话过。他以为他对父亲的所思所为从来都了如指掌,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是废话。他觉得与父亲说废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屋里,他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辈子都与父亲在一起,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以后说话有的是时间。但是,现在父亲突然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与他说话的时间了。现在,他自然有了强烈的诉说欲望。明天,父亲就要扶柩登山,彻底了却他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缘分,他得好好地利用这短暂的时间与父亲聊聊。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完全与父亲分手的感觉,父亲只不过要出一趟远门,很长的时间不能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父亲在的时候,他只不过时常在眼前看见父亲这个人而已,父亲忙父亲的,他忙他的,像在不同的世界上忙碌着的两个人。他在学校读书时,老师说,将来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可以通过一种仪器,与远在天边的人通话,还能看得见彼此的样子。现在的电话就可以听到声音,这样看来,不久的将来,通过仪器看见远方的亲人是没有问题的。明天,父亲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他不能与他通电话,更加看不见他的样子,会增加他思念父亲的强度。但是,现在坐着的冯奇飞甚至一点也不伤感。他没有理由伤感,他只是看不见他的形相而已,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而已。父亲长期生病,卧床不起,他很痛苦,儿子也很痛苦,父亲是不甘心就这样躺下去的,他希望自己有一天像过去一样站起来,和普通人一样穿衣吃饭,过平常人的生活。儿子也盼望父亲有朝一日好起来,像过去的父亲一样,那么他们全家就是真正的幸福了。他生病的样子多么可怜,什么地方也不能去,白天过去了是黑夜,黑夜过去了又是白天,日复一日,何日是个头呢?而明天,父亲竟要远行了,这在过去是想也不敢想的非常奇妙的事。他去了远方,儿子从此也看不见他了,只能寄希望于遥远的将来,有了神奇的仪器了,才能与父亲在仪器上见面。但是,总比父亲一天到晚躺在在床上无法动弹要好。
说实话,儿子心里是舍不得的,只是没有办法罢了。如果有办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就这样走了的。他相信父亲也是舍不得离开儿子和家人的,他也一定非常难受,就像那一天儿子背了父亲去地洞,父亲和儿子都不愿意分离。也许,那就是一种预兆,在冥冥之中,儿子和父亲的某一点精灵,融会了宇宙间的一种奇特的因子,展示了未来有关的情景。他俩其实都很明白,但又不能说破。说破了,人世间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时间和空间也就凝结不动了。既然无法扭转时空,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而让父亲去得心无挂牵,儿子能够做得到的还是会努力去做的。
儿子知道父亲挂牵的是什么,儿子也曾想过,他应该去找出杀害父亲的刽子手。如果是正常的社会,也许还有可能,但是现在似乎并无可能。父亲被日本人枪杀,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即使有人看见了,也只能告诉儿子是日本人杀的,并不会给他指出是哪些日本人。给他指出是哪些日本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但是,在父亲明天一早就要入土为安的前夕,杀死父亲的刽子手竟然自我暴露。这样,儿子的责任也就来了。
面对责任,冯奇飞一向就是毫不犹豫地承担的。他必须不顾一切地达到目的。舅舅师父传授了他的独门绝活,嘱咐了又嘱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使用。他认为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那三个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杀的,但是不能在县城引起混乱,更不能让父亲的丧事半途而废。他一定要避开大众的眼光,不要牵涉到无辜的人们,他就必须将那三个刽子手引到偏僻的地方来。但偏僻的地方并不是遥远的地方,要求他速战速决。他就只能用他的绝招了。
他的绝招让那三个女孩大开眼界,也让自己大开眼界。他知道自己的绝招很厉害,只要不出手,一出手绝对就是奇迹。他创造了一个奇迹。他也更欣赏自己的奇迹。当他将那三个刽子手一瞬间刺倒在地的时候,他竟然凝住了。他一时不相信这三个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躺倒在地。他看看手里握着的柳叶刀,确信这个奇迹就是自己创造的。他一时心里很兴奋,但立刻就淡漠了,觉得杀死几个该杀的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他的绝招,他并不想亮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惊世骇俗,有什么好处呢?他冷静地完成清理工作,然后沉默地回到灵堂来,向他的父亲报告,他完成了父亲交给他的责任。
他看见父亲笑了,他也笑了。比起公开了自己的绝招而带来的歉然,这种歉然也就不算什么了。儿子相信父亲一定放心了,可以坦然地去到天堂。父亲对他点头,说他并不是非要某些人的性命,而是某些人确实该杀。如果该杀的人不杀,他心里是非常的不安,即使去了天堂,他也没有心情享受天堂的美好。就像他这一辈子杀了无数的猪,却从来就不认为杀猪是造孽。猪是该杀的。人们喂养了猪,付出了许多的代价,就是要求猪能有一个合适的回报。将猪杀死,就是对人付出代价的一种回报。
怎么又绕到这个问题上来了?儿子是一直避开这个问题的,他有时候觉得杀猪卖肉是应该的,有时候又觉得不应该。他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却一直得不到。母亲的诅咒一直在折磨着他。而父亲就是到死也不认为自己杀猪是错的。父亲的认识与儿子一向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父亲毕竟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母亲的诅咒就要落到儿子的身上,儿子该怎么办呢?儿子勉强地对父亲笑笑,不说什么。父亲又说,他明天就要走了,儿子今晚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吗?儿子说,他要说的,在与父亲生活二十来年的时间里,好像都说完了,以至于一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常常在一座屋檐下,要说的话并不多,但心里都是挂着对方的。
父亲说,我也是这样认识,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的。我虽然没有身体了,但你周围的一切都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包容了你的一切。所以我们并没有离开,也许结合得更紧密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例如关于杀猪的造孽与不造孽,我们的看法就差不多。我一直认为不是造孽,而你还有一点犹豫,是因为你母亲的诅咒。她的话太偏执,我这一辈子一直与她的偏执作斗争。如果不斗,我们所有的人都无法活下去。那一年你被你舅舅带走,你母亲也说是我杀猪造的孽,当时我也灰心了,以为她的话也许有道理,一个好好的儿子,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世界上那么多的人,就是我们家出了这样奇怪的事,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检查,始终找不出原因。唯一不对的地方,是杀了很多头的猪,让许多生灵蒙受了痛苦。
父亲继续说,三年里,我也经受了许多痛苦。我想改行做别的什么事,却又于心不甘,而更主要的是不愿意盲目地受你母亲的摆布。你母亲说话有什么根据呢?如果真改了行,我也就稀里糊涂变了一头猪,被一种观念牵着鼻子走。一头猪之所以是一头猪,就是稀里糊涂变成了猪,可以任人宰割而不知道说话。正因为它是这样的一头肉,它才成了人们的一种食物。我最终没有改行。我还是不能被一种糊涂观念所左右。后来你回来了,原来是你的舅舅带走你去学功夫了。世界上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让我的儿子得了这样的好事呢?我诘问你的母亲,这究竟是我杀猪造的孽还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奖赏呢?你母亲说不出话。我以为我胜利了,但你母亲也能找到说法,她说,与其我们受三年的苦,不如不学这个武功。世界上这么多的人,有几个是学了武功的?不学武功就不能活吗?也许还活得更好。哪怕是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不担惊受怕,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生活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们担惊受怕三年也值了。许多人为了下一代有所作为,花费了巨大的代价,那又怎么说呢?所以我说你母亲的话是非常偏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