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了一头猪。冯奇飞看到猪就来了劲头,他挽起袖子,要亲自动手杀了它。他在杀猪的时候,照旧是把猪当成猪,没有看成别的什么。是猪就应该被杀,不杀,他家的丧事办不成。在杀猪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他母亲对父亲的抱怨,在他来看就是诅咒。现在,她的诅咒竟然灵验了:父亲没有得到善终。父亲杀猪太多,造孽太重,逃脱不了惩罚。父亲的死让他更痛恨母亲的抱怨和诅咒,他也就更想杀猪。如果母亲的话真是应验了的话,父亲就不是好人,就应该下地狱。他现在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是好几个鬼子杀的。但是,他事先杀了一个鬼子。他不是舍不下那一袋烧饼,他只是愤怒他的粮食为什么要让东洋打到这里来的人抢去吃。他宁愿不吃那烧饼,也不愿意让那些人抢去吃。父亲究竟是因为杀猪太多而造孽,还是因为他杀了一个抢他粮食的日本人而造孽,最后他只好用他的生命去偿他的孽债?他一边心里悲悼他的父亲,一边在想着他的父亲的死,与平时母亲的抱怨和诅咒有什么关系。而进一步想到,现在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的抱怨和诅咒没有了对象,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呢?他觉得想这些真无聊。他应该去想想父亲死了,他应该怎么干。父亲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还挣扎着杀了一个鬼子,就是在昭示着,这些日本人该杀。他在向谁昭示呢?当然是在向他的儿子,只有他的儿子会来找他,会来看他。他的儿子有不同常人的功夫。他早就知道他的儿子在练功,他的儿子会按照他的无声的嘱托办事的。他必须完成父亲对他的遗嘱。但是,他还是免不了去想一想他始终解释不了的一些问题。
周宇方劝他不要亲自杀猪,孝子的职责只是守在灵堂前,寄托对父亲的哀思就行了。杀猪的人有的是,为什么要亲自去杀呢?冯奇飞眼里充血,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做他的杀猪的准备工作。最后他还是亲自将猪杀死了。他将那头猪一刀清后,整个人似乎都瘫了下来。他收好他那把与他形影不离的柳叶杀猪刀,坐在父亲的灵堂前的地上,半天不想起来。
冯奇飞家的丧事,无意中震动了城里的日军最高指挥官龟田大佐,他带着佘翻译官来到现场,后面跟着好几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老远就传来皮靴的卡卡声和枪支碰撞的嚓嚓声,杀气腾腾的。一群人只有龟田微笑着,似乎还有一点儒雅之气。现场的人纷纷向两边躲开。但是罗师傅和崔师傅所带领的乐队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工作,其他人在他们俩的的带动下,不停地敲打和吹奏。龟田首先走到乐队人员面前站定,注意地听了一会。乐队人员只管操作他们手里的器物,这是他们现在的工作,哪怕天塌下来,也只管进行手里的工作。之前他们看见鬼子不由自主地有点害怕。鬼子有枪,据说鬼子都是不讲情面的,而且喜怒无常,一不高兴,也许就会操起手里的枪,对准你开一枪。现在他们不怕了,因为他们手里也有武器,那就是乐器。他们手里的乐器发出来的响声,比鬼子手里的枪发出来的响声要大得多。如果这时候鬼子不讲理,对他们开一枪,他们也不会觉得痛苦,会在快乐之中死去。现在这个鬼子王站到面前来了,听得那样认真,他们感到了骄傲:怎么样,你们日本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吗?让你们见识见识!
龟田好像很欣赏这并不很有水平的音乐,但是他没有忘记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向大家挥着手,不知嘴里咕噜着什么。佘翻译官说:“太君问大家好。大家不要害怕,中日亲善,我们是一家人。”
冯奇飞看这个最高指挥官,乎并不是想像中的凶恶之辈,除了有一副官架子,还有故意装出来的威严,以及日本军官的全副戎装,与中国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这个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是来找麻烦的吗?如果只是找老百姓的麻烦,他这个大官没有必要亲自来。看样子不像。不过不管他来干什么,他都不用怕他,也没什么可怕。以前说到日本人,心里还在犹疑,这日本人从那么远的小小海岛打到我们中国,还说要打到祁山这个偏远的地方来,一定与中国人不一样。他甚至于还在考虑,一旦见到日本人,他应该抱什么态度。现在终于看到了,他就是杀父的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是中国的古训。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腰里的那把柳叶杀猪刀,不过,他没有将手伸到腰上去。
这时,江冬琳站到了他的身边,周宇方也站了过去,丫姑和兰芝也跟着向前。冯奇飞轻轻推开众人,迎着龟田一群人走过去。他面无表情。他原本就不认识这些人。他没有必要向他们行孝子之礼。
龟田看见面前的这个人,耳边听着佘翻译官说的话,知道这一定就是这场丧事的主人,也就是中国人说的孝子。他脸上涌出一堆笑,用他的很有威严的手势挥挥,哟西哟西的说了一大堆话。佘翻译官说:“你是个大大的孝子,很好,值得表彰。我们日本也很提倡孝道。中日两国都很讲孝道, 一定可以共荣。今天太君是来给老人表示敬意的。”
龟田走到灵堂前,对着老人的灵牌鞠了一个躬。冯奇飞用厌恶的眼光看着龟田的一举一动,心想,你要装也要装得像样一点呀。你应该跪下来,向我的父亲在在天之灵请罪。你装模作样来到这里,要我们老百姓承认你们的合法,承认你们可以统治我们,凭什么?就凭你们的手里的那几杆破枪?还是凭你们如狼似虎的凶恶?我只记得我的父亲只有一个,你们杀了他,我就再也没有父亲了。你说你们也和我们中国一样很讲孝道,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亲?你们杀了我的父亲,还当作没事人一样,还来假装善人,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种更狡诈的动物可以和你们相比了。我倒要看你怎么往下演戏吧。
龟田抬起头,挺着并没有凸出来的肚子,似乎很有兴趣地欣赏着中国人的灵堂。他在想,中国人的灵堂与他们日本人的有什么区别?灵堂里的内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不能作出恰当的评价。两国的风俗大概也差不多。他心里有点奇怪,两国的距离那么遥远,怎么感情的寄托方式是如此的相似?不过,两国的区别还是有的,但究竟区别在什么地方呢?他总觉得日本人的要亲切得多,而中国人的引不起他一点的同情。他想,作为一个老人去世,他的孩子们是很悲伤的。龟田的父母还在,他没有亲自办过老人去世的丧事,但是,他见过日本别的人办丧事,他们的的子孙们非常的悲痛。客人来了,孝子孝孙们长跪不起,而中国人却不是这样。这个孝子见到他过来,现在的他可不是一般的日本人,他是这个县城真正的统治者,操纵着生杀予夺之权,难道这个孝子不知道吗?这里的上年纪的人不知道吗?如果年青人不懂,上年纪的人是有教育的责任的。他一边观赏,一边与凑在他身边的佘翻译官说着什么。他说的话声音并不小,是一种奇怪的语音。在场的群众虽然退到了较远的地方,但却竖着耳朵在听。大家都很奇怪这个看起来也有四十多岁的鬼子王,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话,居然也能表达一种意思。那个姓佘的中国翻译还能翻译成中国话,这让大家都糊涂了。
冯奇飞现在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已经死去的父亲,用他的父亲的心情和眼光看这个鬼子王。他在地洞里已经见识了鬼子的几个兵,现在又看见了鬼子王,真是大开眼界。鬼子兵那样凶恶,鬼子王这样文雅,他们是一起的人吗?但是,他们明显是一起的。但这个鬼子王还真是大胆啊,他不怕我的儿子冯奇飞杀了他吗?我的儿子可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你鬼子王也是个血肉之躯,一刀就会送你见阎王。身边的那些鬼子吗?用不了三两下,也会一个个跟你去阴曹地府耀武扬威的。等你的人来抓他的时候,他早就跑得不知动去向了。但我儿子只杀过猪,从来没有杀过人,他敢下这个手吗?不过,他就是下得了这个手,现在也不是下手的时候。杀掉一个鬼子王,不会有第二个鬼子王。杀掉这几个鬼子,还会有更多的鬼子。
冯奇飞没有跟着龟田走过去,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身后是冬琳和他的几个朋友。龟田与佘翻译官一边说话,一边还不时的用眼睛去看冯奇飞,他想认清这个年青人,他为什么可以见了他,而不像日本人在这种情况下,对他这个长辈兼长官下跪呢?
佘翻译官转身对冯奇飞传达了太君的意思。冯奇飞说:“佘翻译官你大概也是中国人吧?但是,你已经忘记了中国人的规矩,中国的孝子只跪认识的人,不跪不认识的人,我们不认识你们,所以我不能下跪。不然,这大街上那么多的人,难道也要一个个地下跪?谁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呢?”
人们看到这个翻译官有一点不自在的样子。翻译不敢不对鬼子王转告,也许实话实说,也许在翻译过去的语义上有所不同,鬼子王听完了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用手挥了挥,大概是没关系的意思吧。他显然没有动怒。他还是在继续欣赏。
他现在正在看那一副让冯奇飞和江冬琳很是解气的对联。佘翻译官一定是看明白的了,他对冯奇飞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仅仅只一笑,又恢复了他的平淡的表情,好像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入他的眼睛,他只是一个机器人。这个龟田一定读过很多的书,他还懂得中国文字,因为他看得很认真。他嘴巴在动,一定是在念。接着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皱得很深,但很快又恢复了他的微笑。他对佘翻译官说了几句日语,佘翻译官问冯奇飞:“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冯奇飞毫不犹豫地答:“是日本军人杀死的,是用子弹打的,身上中了六枪,打成了蜂窝。当时他病了,躺在地洞里的褥子上起不来。他们要抢他的烧饼,烧饼是他的粮食,他不让。他如果让了,他就得饿死。于是他们就开枪打死了他。”
佘翻译官对龟田说了。龟田有点气恼,说话有点粗鲁,露出了他的凶恶的本相。冯奇飞很得意,他想,我正愁着没地方倾吐,是你让我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你还有什么意思在中国人面前宣传你们日本人的孝道和礼貌吗?所有在场的人都为这个孝子捏了一把汗,对鬼子王还有什么理讲的吗?不过,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简单,有其父还真有其子!
这回佘翻译官转告冯奇飞的话说得有点严厉了,指责冯奇飞乱说话,问他是不是亲眼看见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就是造谣,是污蔑,是要杀头的。如果你能拿得出证据,证明是谁杀的也行,我们军法从事枪毙他们。拿不出证据,也是造谣,是污蔑,也是要杀头的。再说,谁能担保不是中国军人杀的?不能将中国军人做的坏事栽到皇军身上。
佘翻译官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发出了抗议声,打鼓的罗师傅说:“你们日本人进城的时候,城里已经没有中国军人了。不能把日本军人干的坏事栽到中国军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