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乐器声音的人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哀伤之余互相打听,这是谁家还能办丧事呀?这个世道,到处都在死人,人比蚂蚁还要贱,能够顺利入土就不错了,还要这样大张旗鼓,不怕触犯了日本人吗?但是,却给活着的人们送来了生的勇气和希望。我们不能在沉默中消亡,锣鼓唢呐声证明了生命是杀戮不尽的,只要一息尚存,心脏还要跳动,血液还要涌流,呐喊还要继续。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都循着声音,赶来看丧事。自然要打听,这个老头是怎么死的啊?是飞机炸死的,还是被鬼子杀死的?一般就这两种死法,好像除此之外,极少有自然死亡的。不要多久,老人是怎样被日本鬼子杀死和杀死日本鬼子的真相,在所有的人中间传播。所有的人都唏嘘不已,都说这个老人家真有骨气,敢于和日本鬼子搏斗,为我们祁山人出了一口气。也有人称赞他的儿子,有其父就有其子,年纪不大,还真懂礼貌,按照古礼,给所有前来悼念的人跪拜赎罪,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更重要的是有胆量,敢于在这样的时候举办丧事,为我们老百姓争一口气。人们一边叙说,一边流下热泪,还说起哪里哪里死了什么人,是怎么死的,真是可怜。如果日本鬼子照这样一直赖在我们这里不走,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死在哪一天呢。大家商定,这个孝子敢于这样办丧事,我们要支持,帮着把丧事办好。
大家认为丧事办得是不是热闹,关键是看人多不多,人多了就热闹。现在县城的人虽然并不多,但是,只要集中起来,应能聚少成多,形成一股力量。于是,人们只要没事,便都来到这里,就好像这里赶庙会,等着看开锣的大戏。
大家都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要找到神职人员来唱夜歌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晚上也不可能搞几个煤气灯挂在这里照明,看丧家请道士为死者办粮唱祭,打卦拜忏。但是,只要人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一种最有力量的形式和内容。不错,平时的丧事,包括了许多内容,五花八门,神秘而又神奇,不知道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还真是神灵的启示。无论世俗的作法是怎样的荒诞和愚弄,甚至于欺诈,从而让那些神职人员大肆渔利,也在所不惜。因为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也吃苦了几十年,建立了无法抹去的深厚情义,真不容易。这些死去的人,大都是为人父母,一旦撒手,从此永诀,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表达儿孙们的哀伤和悲悼,还只能依赖这些神职人员的信口雌黄,没有人去研究,去抗议,去改变。其实大家心里如明镜一般明白,那些内容没有一点是真实的,是有也可,无也可。人是已经死去了,搞得再热闹,后人再大方,对死去的人也无济于事了。要是平时的丧事,真是很少有人晚上陪着丧家到深更。也就是关系密切的亲戚朋友,觉得对不住死者和死者的后人,好像要尽最后的一个义务,在灵堂周围坐一坐,听一听渔鼓唱词,看一看祭奠法事。丧家为了酬谢对其关心,还要打蛋下面,请人们吃宵夜。更实在的是为死者“打包子”大吃一顿。一般人家老人去世,都要在家里停放四天,做四天丧事,其中要大吃两餐。第一餐叫仙席,在第三天的晚上,是为了明天送死者登山辞别。第二餐是第四天上午送死者登山后的中餐,叫正席,是对死者登仙的祝贺和对亲朋好友的回谢。这两餐都要办得丰盛,每一席送上十道菜,叫做十个大碗打斤斗。来赴宴的人吃是吃不完的,必须另外带一、两个大碗,将每一道菜按八个人的规格分捡。如果就在席上吃的,只能吃自己碗里分到的菜,剩下没有吃完的也是自己的,尽管带回家去。酒是尽你喝。大桶的酒放在四周,就怕你没有好酒量。有的人坐在桌边的任务就是分菜,而不吃菜。菜分完了,他就端着菜走了,再不来了。他端着那一份丰盛的菜回到家里,一家人享受去了,美其名曰:让全家沾沾老人长寿的光。客人除了少数的人外,送的礼金并不多,但丧家办两席所花费的平均下来,一般会超过礼金的数量。有一个说法,叫做为死者向亲朋好友赎罪。死者的后人在这上面用的钱越多,来吃“包子”的人自然越高兴,死者曾经在阳世做的不好的事,会很好地得到人们的谅解。另外,办丧事还要很多的人来帮忙,除了联系送死者上山的一系列事情之外,最大的帮忙是办酒席所需要的人员。较大一点的场面,帮这些忙的人要十好几个。这些人无论是否来了礼金,都要坐席的。来了礼金的,除了坐席,还要另外送给报酬。一个老人去世,丧事是对孝子贤孙最大的考验,不但孝子要跪痛了膝盖骨,还要用上一大笔钱,处处十分小心,不能触犯了忌讳,否则就要遭到长辈的责备和旁人的议论。
冯奇飞这一次办丧事,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一般人想想都不敢,既找不到办事的人,也拿不出钱来,所以人越死得多,办丧事的人却越少。但是,对于他父亲的死,来参加的人们却是冲着感动和佩服来的。自从日本人来了,县城里除了日本人之外——那是不被看做人的,没有哪个城市除了侵略者的飞扬跋扈之外,看不到一个老百姓,还被看做城市的——几乎看不到当地的老百姓,现在却来了一大群,都要围绕在老人的灵堂旁边凑热闹。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之前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指指点点念着灵堂两旁的对联:“天降大祸哀壮士,地敢承担除灾殃,”横批:“泪如怒涛”许多人一边念一边点头,连声赞道:“好对联,好对联!”是理解了那里的含义。也有人担心这对联会引来一些麻烦,看完后默默地走到一边去。那是江冬琳的手笔。她自己当然很中意,但也有一点担心,让冯奇飞看,说:“这样好不好?如果不这样写,心里憋得难受。”冯奇飞说:“说出了我心里的话。就这样吧,不要紧的。”有了他的坚定,她也就放下了顾虑。她气昂昂地大笔一挥,墨汁淋漓,气壮山河。贴在灵堂两旁,就像冯伯伯瞪着一双喷火的大眼睛,用他的杀猪刀奋力向前一捅。
冯奇飞对周宇方说:“你去对大家说,如果有愿意帮忙的,尽管帮着去买菜办餐。不嫌弃的,尽管在这里吃饭。不要送礼金。我也不收礼金。”
周宇方有点担心,说:“这么多的人,你拿得出那么多的钱吗?”
冯奇飞摆手,说:“我有钱,你只管给我传下话去。”
周宇方对在场的人一说,人们都跃跃欲试。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个孝子还真是大方。原以为孝子只是敲敲打打之后,热闹热闹就送老人上山了。现在这样的世道,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到菜蔬食品。孝子敢于这样操办,是对鬼子的蔑视。大家心里高兴,根本没有想到孝子来替父亲向世人赎罪这一点,相反,觉得应该赎罪的是活着的人,应该向这个勇敢的老壮士赎罪。
有人就对周宇方说:“孝子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就很不错了,买菜吃饭的事就免了吧。”
周宇方说:“孝子是这样说的。如果愿意帮忙的,就辛苦大家,没有时间的也不勉强。我在这里代表孝子向大家谢礼了。”
说着,鞠了一躬。大家赶紧摇手,说:“不敢不敢,我们都尽力而为吧。”
食物确实难找,人们撤离县城时,能藏的东西都藏起来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老百姓明白远离日本人,日本人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他们即便占领了一座城市,但是,被占领的是一座空城,对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急于安民,急于让老百姓回到县城来。但是,有地方去的人,始终不愿意回来。老百姓不愿意见到杀人放火的魔鬼,即便没有地方去的人,也要扶老携幼,离乡背井地在外面一段时间,最后回到县城来的时候,也是一贫如洗,饥寒交迫。食物的紧张是可想而知的。能买到有限的食物,也是价格高得吓人。冯奇飞作出如此安排,许多人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还是有人买到了一些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