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方说:“奇飞,先别忙着伤心,我们还没有弄清情况。我们应该进到地洞里去看看。来,大家赶快行动,把这些废料全部移开。”在他的倡议下,大家立即行动起来,搬开了遮住洞口的什物,冯奇飞赶快钻进去。
他心慌意乱乱,摸索着前行。他进了洞口就嗅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孔。他的地洞是有通气孔的,通气孔设在地面房的墙壁夹缝里,平时空气虽然不是很新鲜,但并不缺少人的呼吸所需要的氧气。即便有人在里面住得久了,也不会有不好的气味。平时他是喜欢下到洞里的,里面有一股温馨舒适的感觉,决没有别的异味,而现在有了。他知道这洞里是出了事了。他像一个孩子般地不断地轻轻地呼喊着爸爸,悲怆的回音在洞里碰撞。同时,冯奇飞还不停地划燃着洋火。在他后面紧跟着的是江冬琳。其他的人暂时都等在外面。地洞的高矮比较适中,中心地点有五、六平方。洞里并不缺乏氧气,也没有来自不同方向的风,洋火在手里擎着,鲜红的火苗如画一般的成为一个小花苞,默默地,一丝也不晃动。人在走,擎着火苗的手也在走,而火苗似乎并不动,好像人和火苗并未前行。他嗅觉里的气味是什么?有点腥,有点辣,有点令人作呕。他猛然意识到,这似乎就是血的气味。难道父亲吐血了?他知道父亲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不愿意往别的地方想,他也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意外。
他离开的时候,父亲还是他背着进来的。父亲没有力气一个人进来。他背着父亲进到洞里便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哀伤。他将他背进来,他将与家里其他所有的人全部离开,去一个离家里远远的山林里,逃避自己的性命,而将父亲这一条性命,全家最有资格享受各种待遇的人,抛在这个四壁都是土地的洞穴里,然后将洞封闭。就像甩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所有的人都走自己的生之路。这就是一个家庭的长者,一个父亲在生了病的时候,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应该去的地方。他作为这个父亲的儿子,一个练过神奇功夫的青年,还理所当然地将他背进这里,冠冕堂皇地将其保护起来,而心里却并不是这样认为。真正的认识还是自己的生命比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要有价值。那么他的年轻有什么价值?他的功夫有什么价值?
他当时放下父亲,扶他躺在垫了厚厚的稻草的褥子上的时候,他一直避开着父亲那熟悉得如同自己眼睛的目光,直到离开地洞,他没有再与父亲的眼光相碰。他听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着让父亲注意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听见了父亲答应着他的话。他听着父亲答应的话,他感觉得出父亲并不是勉强应付,更不是心口不一。父亲是诚心诚意的,还带着一点高兴,好像儿子终于被自己说服了,愿意按照自己的意见办事了。这么多年,儿子虽然是个好儿子,也听自己的话,但是可以看得出,许多事情上,儿子都有自己的主见,虽然没有明白的表现出来,但父亲还是知道的,往往都要暗地里依着儿子,因此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矛盾,儿子也就成了听话的好儿子。
这一次父亲始终不让儿子,无论儿子说什么他都不愿意听了。父亲一定要儿子毫无条件地听从自己的安排。儿子最终还是听从了,将他背进了地洞里。他是心甘情愿地进这个洞里的,无论儿子有任何想法他都不去理会了。但是,儿子就是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儿子的眼睛始终看着别处,而且像女人一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好像换了一个位,儿子成了父亲,父亲成了儿子。父亲也是很高兴地听着儿子的絮叨。
父亲知道儿子不放心他,但儿子却有着强烈的负罪感。他不知道他与家里其他的人离开父亲,什么时候再回到这个洞里来。他只是对父亲说,他和家里人,还有冬琳一家人,只是暂时离开县城,避开日本鬼子打进县城来的风头。日本鬼子不可能长期的呆在县城不走,也不可能永远看见人就杀,更不可能让这座县城只有他们日本军队而不让一个中国人活下来。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一定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绝对不会很长时间,他就会回来看他。他会保护好他,让他放心。
他还伏在父亲的枕头边,悄悄地向他吐露了一个他实在不愿意说出的秘密,他说他有武功,几个人不敢拢他的身。他从来不把日本人放在心里。他只是不可能一次背两个人离开而已,下一次回来,他一定背着父亲离开县城。他说他的功夫已经很高明了,他认为他还没有碰到能够与他相比的人。他从来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父亲和母亲,那是因为舅舅不让他告诉。舅舅担心父亲母亲担惊受怕。舅舅已经让父亲母亲担惊受怕三年了,舅舅已经很对不起了。父亲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那样的天真和慈爱。儿子觉得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虽然他感觉父亲平时对自己无论什么态度都是最好的态度,但像这样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可惜他马上就要离开父亲了。要是能够永远这样在父亲面前就好了。唉,想到哪里在去了?他不是只离开父亲几天时间吗?他认为他如果等几天回来了,他在父亲身边会感到特别的亲热,就像再一次回到了被父亲抱着坐在他肩上时的童年。
父亲说他早就知道,父亲与母亲也说了,只是不想对儿子说破而已。有武功,在这样的社会里实在是太好了,不会几下功夫,做什么事心里都没有胆气。但是,有功夫也不是好事,容易与人赌狠斗勇,招来祸殃。其实父母是知道他的舅舅的,他的舅舅武功高强,早年离开家,从此没有回来过。儿子回来后,听儿子说,是他的舅舅将他接走的,他们心里就明白了,也放心了。儿子偷偷练功,他们也都知道。他们明白了一点,让儿子练功总比不让儿子练功好。父母是不能管着儿子一辈子的。儿子最终要走出父母的眼睛,做他应该做的事。父亲嘱咐儿子,让儿子一定要记住练功的不好的一面就行了。只要记住了这一点,他就不会为父亲出了什么事而自恃功夫高强,铤而走险。如果那样你的功夫也就白练了。儿子安慰着父亲,父亲不会出事的,什么事也不会出的。他也不会铤而走险。舅舅经常教育他,练武功首先要讲武德,他等几天就会回来,一切还会与平常一样。父亲不住地点头。他将一袋沉甸甸的烧饼放在父亲的枕头边,还有一大罐水。一个带了盖的马桶放在一个不远的地方。一盏煤油灯放在手能够得着的地方。
儿子安排好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心安理得地离开。他迟迟不愿意离开。他上下四周地打量着地洞里的一切,还有眼前躺着的父亲。他真的无法确定他回来的那一天究竟会是哪一天,他难道就这样与父亲分手了吗?在父亲病着不能动弹的时候?父亲催他赶快走了,他不走,那些等着他的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离开的时候,他还觉得有许多的话要对父亲说,但是他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只好走了。他走到地洞口,还想再看看父亲,但是,他已经无法看见了。他想返回去,又怕父亲责备他优柔寡断,不像个男子汉。他平生最怕人说他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是男人的大忌。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的他就是想返回去再看一眼,哪怕父亲怎样讥笑他,他也在所不惜。他果然再一次的返回去。他看见父亲还是躺着,油灯还是燃着,眼睛正灼灼地望着洞口。他离开时对父亲说过,说他一离开就要熄了灯,节约着用油。但是那油灯还是亮着,父亲还望着洞口,如同他离开时的样子。莫非父亲还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吗?但是,父亲见了他,虽然脸上笑着,还是向他挥着手,意思是赶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他瞬间眼里有了湿润的感觉。他笑着转身离开,觉得背后的灯光熄灭了。他摸着黑走出洞,眼里的一眶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冯奇飞和江冬琳终于走到了地洞的中心,父亲应该就在那里躺着。他口里叫着爸爸,却听不见爸爸的回答。他手里的洋火是举在眼前的,只有眼前的一片光,视力被光焰封住了,看不清四周的样子。他蹲下来,用洋火的光去照地上,父亲竟然好好地躺着,就像平时躺在病榻上闭目养神一样。他心口的闸门终于打开,一颗心似乎回到了原处。他暗暗地责怪自己,父亲不是好好的吗?他只不过睡着了,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要这样惊慌失措,少见多怪,还是离不开父母怀抱的小孩子吗?他止住了呼喊,似乎还怕惊醒熟睡中的父亲。
江冬琳也不作声了。她也弄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既然冯伯伯还好好地躺着,怎么听到他们俩的呼喊还是一动不动?他们离开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也有差不多两天两夜的时间了,难道这样长的时间还没有休息够吗?冯伯伯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是她什么话也不好说。她得等到奇飞点上了煤油灯才能知道究竟。她看到奇飞点灯的手在哆嗦着,就明白他其实也是十分的慌张,不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怎么了。
冯奇飞的煤油灯最终还是点不上。他拿起油灯,晃动着,借着洋火微弱的光,看清油灯里竟然一点油也没有。他只好放下灯。他不明白这灯里怎么一点油也没有了呢?他离开的时候,不是将一盏灯的油灌满了吗?洋火又熄灭了。黑暗里,他腾出一双手去摸父亲。他摸到了父亲的身体,想摇摇他,让熟睡的父亲醒来。但是,他的一只手感觉到了湿糊糊的沾液。他举到鼻子下去嗅,他嗅到的竟是弥漫在整个洞里空气中的那种气味,那种比空气中更强烈的气味。他深身颤抖了一下,用另一只没有沾液的手,将洋火递给江冬琳,说:“冬琳你赶紧划一根洋火照照看,我摸着的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