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琳划着了火光,伸过去手,在躺着的父亲身上来回照了一个遍,两双眼睛也紧张地看了一个遍,吓得两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两人顿时跌坐地上,洋火熄灭了。两双眼睛在黑暗中对望着。江冬琳看不见冯奇飞的眼睛,尽管冯奇飞的眼睛此时正放射着可以燃起大火来的烈焰,它也无法让她感觉到。她只是感觉得到,他的那一双眼睛就在对面。她想努力感觉到他的那双眼睛的火光,她想通过那一双眼睛来窥见他的内心。她希望他能冷静下来,不要做出令她,以及身边所有的人无法劝阻的事情。
冯奇飞只要集中了注意力,地洞里的黑暗照旧是挡不住他的眼睛的透视。他闭上眼睛。他进洞时是一直借助洋火的光亮。一旦处在光亮照耀的时候,他的内视的力量也就不需要发挥。他用洋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跟在后面的冬琳照明而已。现在,他闭上了眼睛,用他的内力激亮了他的视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冬琳的惊恐的眼神正睁着他看,他读懂了她的意思。他一心要看明白的是躺着的父亲。
熟睡的父亲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生命已经离开了他,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有感觉。他在他的脸上没有找到任何表情,既没有恐怖,也没有痛苦,也没有发现他的愤怒,似乎还有一点点心满意足。他脸上的线条是舒展的,松缓的,毫无紧张可言。不过,他已经不再知道他的儿子正践行着诺言,回来看他了。儿子看他还是不看他,已经无所谓了。他变得不像父亲,不能够认识。既然父亲不再是父亲,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他看见这个近乎一具骷髅的老人,胸脯上,如果说他还有胸脯的话,身体上那一条窄窄的长长的叫作胸脯的地方,居然有几个黑色的洞口,每个黑色的洞口都被一滩红得发黑的粘稠的东西覆盖着,那是从洞口自然冒出来的东西。他刚才摸着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明白,这糊满胸脯的一大滩的东西就是血,在当时叫鲜血,现在凝滞了,已经不再是鲜血,甚至不像从人体流出来的东西。他不知道父亲的那几个血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那血洞里流出来的东西,离开人体温热的躯壳已经有多长的时间了。
现在,父亲的尸体已经冷却,他的悲痛也已经冷却。可以说,他自从发现他家的房子被倒塌到现在,他始终没有在心里燃起大火。他似乎也与父亲的血一样的冷却了。他现在更是冷得可怕。他的双手也可能与父亲没有生命的双手一样,没有一点温度了。他想抓住父亲的手。他相信父亲的手还是父亲的手,而不是死尸的手。他要紧紧地攒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的还有着温热的胸脯前。他一定能让父亲的手重新温暖起来。但是,他在父亲的胸前没有发现手。他必须找到那双手。他的眼光沿着手臂的伸展方向,他看到了那双手。但是,那双手将他吓了一跳。他的右手张开着,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杀猪刀。是的,就是那把跟着他许多年,杀了许多头猪的那把刀。那把刀儿子是非常熟悉的。他曾经说要将这把刀传给儿子,但是,儿子将刀拿在手里,反复察看了一番,然后递还给父亲,说他另外定打一把吧,父亲的这一把,他用不惯。父亲心里好笑,你还从来没用过杀猪刀,有什么惯不惯的?也就由着儿子了。
儿子不要他这把刀也许更好,预兆着他也许还会恢复健康,重上杀猪场吧。同时,他还可以用这把煞气很重的杀猪刀保护自己。他人虽然躺在在病榻上,但那把曾经跟着他的杀猪刀却时刻放在他的床褥下。现在不是闹日本鬼子吗?我身边有把刀,我怕什么!他被儿子背到地洞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拿在手上,带进洞里。儿子看见了,明白父亲的意思,什么也没说,还帮着父亲在褥子下藏好了。藏刀子的地方,正好是父亲那只右手很容易摸到的地方。儿子还抓住父亲的右手,摸到藏刀的那个地方,说:“你要记得,刀子就在这里。”父亲摸到了刀子,点点头。儿子的意思是让父亲不要害怕,无论怎样,还有一把刀子可以护身呢。儿子是安慰父亲,也是哄骗父亲,就像哄骗小孩:“不要怕,这里有把刀,可以杀坏人。”哄孩子的人心里明白,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力量可以杀坏人?儿子现在也明白,父亲病得连路也走不动,你还怎么保护自己!他只是要与家里其的人离开父亲了,儿子不能保护父亲了,他将保护父亲的责任交给了一把没有一点感觉的杀猪刀。
儿子想要从父亲手里抽出那把刀,但是,抽不出来。那把刀似乎没有一点白亮的颜色了。在儿子的印象里,那是一把雪亮的刀子,没有一点锈迹,现在怎么就失去颜色了呢?他用手去摸了一下,原来是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但所谓痂也并不干硬,还有一点滑腻。他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也是血腥味。他明白这刀子是杀了人了。儿子仔细地检查了父亲的全身,全身没有发现任何地方有刀伤,说明父亲没有用这把自己的刀杀自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把刀虽然是用来杀猪的,但躺在床上的父亲是不可能去杀猪,而且也不可能有猪可杀。难道用这把刀去杀了别人?这使儿子更不可相信,躺在床上的父亲还能杀得了别人?
儿子再去找父亲的另外一只手,另外一只手却是紧紧地贴在身体的同一侧,手上拽住着那一只装烧饼的布袋。但是袋子空空如也,一个饼也没有了。袋子上面溅满了血迹,但是那袋已经被撕开。儿子是认识那只袋的。要是换了别人,就不明白这个老人手里拽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儿子肃然起敬地站起来,就像站在一个与敌人进行过殊死搏斗的烈士面前,深深地向父亲低下了他的头。
冬琳看不见奇飞在做什么,她知道他在黑暗里是看得见的。她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在黑暗里呆得久了,她也能模模糊糊看得见更黑的影子在动,那是奇飞。她看见他蹲着,一定是在认真地察看父亲。然后又看见他缓缓地站起来,一丝不动地沉默着。她说:“奇飞,你怎么了?你看见冯伯伯怎么了?”他没有立即回答。他觉得自己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又必须要说。他要让冬琳知道,不,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他的父亲,是在与日本鬼子搏斗中,英勇牺牲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冬琳一听就明白了,她敬爱的冯伯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和他的家人。但是,奇飞说出来的那些话,让她禁不住地颤栗起来,从她的脚板底下升腾起一股浩然正气,如波涛一般冲激着她的全身。她的全身无法禁锢这如天的浪涛,不知不觉地从她的眼睛里,鼻子里和身体上所有的毛孔里溢了出来。她也默默地站起来,与奇飞并排着站定。她和奇飞这时的感觉是一样的。这时的他,沉重悼念着的已经不是他的父亲,她也不是悼念冯伯伯,他们是在悼念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不屈服的中国人。她本来早就有了不好的预兆,她的冯伯伯很可能性凶多吉少。她只是不愿意让这个预感变成现实。她一直一语不发地跟着奇飞。她唯一的感情表达是跟在奇飞的身后,不断呼喊着冯伯伯,眼里流着泪水。
她对冯伯伯的感情,远不是这一次逃难,他不让他的儿子冯奇飞背他,而去背她的母亲;也不是她与奇飞相好,将来她很有可能成为冯伯伯的儿媳妇所产生的。是的,这与她和奇飞的感情好有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只能算作一根穿引的线,让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冯伯伯。那么小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真正的两少无猜,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机和城府,会想到他们是在为将来结合在一起而融洽感情。冯伯伯这样一个长辈,他的所做所为是为了十多二十年以后的事情打下基础吗?当时的冯伯伯一见她的面就喜欢上了她。她也觉得冯伯伯是十分的可亲,不自觉地就喜欢上了他。她来到冯伯伯家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点也没有生分的感觉。她家的亲戚还没一家让她这样的不生分。
在她的印象里,冯伯伯似乎总是与微笑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如果她在他家玩,正好碰上吃饭,冯伯伯会亲自抱她坐在桌子边,给她装一碗饭。她不会有半点的犹豫,端起碗来就吃。冯伯伯就坐在她的身旁,给她不停地夹好吃的菜。她觉得这饭菜好吃,还一个劲地喊要装饭。只有在这个时候,冯伯伯似乎是最高兴的时候,说:“好,好,好,冯伯伯给你装饭。你越吃得多我越喜欢。”有时候她只是为了要让冯伯伯高兴,本来已经不想吃了,也还故意要加饭。每次她在冯伯伯家都吃得很饱。她的母亲遇见了冯伯伯,常说:“我们家的琳妹仔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好好吃饭,怎么在你们家就吃得那么好呀。干脆以后就在你们家吃饭算了,我们给你们家算伙食费。嘻嘻。”冯伯伯说:“我们家的饭菜好嘛。你忘记我们家是做什么的了?嘿,我是杀猪的,是有很多好肉吃的。嘿嘿。”又说:“我们家不卖饭,你家要算伙食费也行,等两个孩子大了,让他们自己算吧。”有时候,家里没有什么菜,琳妹仔会嘟起小嘴,坐在桌边就是不吃。母亲会说:“你去你冯伯伯家吃吧。他家是卖肉的,有好菜吃。”琳妹仔一听这话,一蹦跳下地,就朝冯伯伯家里跑。
冯伯伯知道她喜欢吃生炒猪肝,如果她有几天没有在冯伯伯家吃饭了,他每次卖完肉,从她家门口路过,就要在她家门口的酒柜上放下一个小蒲包,说:“这是卖剩的一点猪肝,给琳妹仔炒着吃。”她也爱吃烧饼。她的这个爱好与奇飞相同——不过这是所有孩子的共同爱好。那一条街的孩子都爱吃城门口,也就是她家门口的那个城门,附近有一个烧饼铺,老板叫曹胡子家的烧饼。那一条街有好几家点心铺,都卖烧饼,独独就是曹胡子铺里的烧饼最受欢迎。说到吃烧饼,人们就会想起曹胡子,曹胡子似乎成了那一条街的公众人物。曹胡子脸上是有好多的胡子,皱纹也多,又爱笑,而眼睛小到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珠子。奇飞便常与冬琳议论,不知道曹胡子是不是能看得见?但是他们俩一到他的铺子前,抬头看见他们俩,就会眉开眼笑地对他们说:“飞伢仔,琳妹仔,想不想吃烧饼呀?想吃就说,啊?要不,每人拿一个去?放心,曹伯伯不会要你们的钱的,我还欠你们家的钱呢,只要你们回去告诉家里就行。”这样就证实了曹胡子那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是会看得见的。飞伢仔说:“曹伯伯你就给我们每人一个吧。我爸爸说了,不是你欠我家的钱,是我们吃了你的烧饼,我家就欠了你的钱。你给我们两个饼,我爸爸会给你钱的。”这样,飞伢仔和琳妹仔不但每人当时就可以得到一个饼,还会得到曹胡子的赞扬。曹胡子会说:“这么多的孩子,也就是你们俩孩子聪明,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