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救的女孩醒过来后,说她的父母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她好不容易央求人将父母埋葬,正要出城投靠亲戚,却在城门口被盘查的日本兵调戏。如果没有周宇方他们解救,可能已经受到了污辱。真正受到污辱,她也没意思做人了。她自然十分感谢她的恩人。她想告别离开,但是她又担心再次遇到日本人。
她告诉他们,她要去的地方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今天可能来不及了。冬琳见她很可怜,就留她与他们在一起,等他们办完了事,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女孩笑了,说她反正也没有特别好的地方可去,投奔的亲戚也不是特别亲,对她也不是特别好,她只是没地方可去了。丫姑拍手说:“你就与我们在一起,住到我们家去吧。”说完,望了哥哥一眼。周宇方也点头,说:“你如果相信我们,就跟着我们吧。”他出于义愤,冒着危险救了她,便觉得既然救了人家,就应该负责到底。女孩姓于,叫兰芝。她说就叫她兰芝吧。
现在这个兰芝也跟着他们,他们便有了三个女孩。丫姑遇到鬼子,她会杀掉几个,但是这城里这么多鬼子,她能杀了几个?他冯奇飞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周宇方也会毫不犹豫地参战,但是,他们三个即使杀死许多鬼子,却是根本逃脱鬼子的天罗地网。冯奇飞绝对不会让这样愚蠢的事情发生。他要带领大家完成他们预定的计划,然后安全地回到山里去。山里还有三家的老人和孩子,还有那一批与人类为敌的野猪,等着他去解决问题。他已经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帮助山民们清除掉这些可恨的野猪。
他想到了调虎离山计,对另外的几个人说,他一个人上到街上去,然后从这里路过,与那几个守卫的日本兵周旋,乘他们不注意,宇方带领大家立刻从这个缺口溜过去,不远就是冯奇飞的家,宇方是非常熟悉的。周宇方说,这是个好办法,但一定要小心,不要让日本人作嫌疑犯抓住了。
冯奇飞抽身离开,返身找一处小口子飞身上了街道,整整衣服,朝着周宇飞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走到缺口边,用眼角瞄了瞄周宇方他们藏身的那个土堆,又看了看守在缺口边的鬼子。三个鬼子似乎对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不能就这样走过去了,必须变被动为主动。他对鬼子露出笑脸,弯弯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对着他们扬了扬,然后朝他们走过去。鬼子原本凶蛮的样子似乎和缓下来,甚至还带了一点笑。他掏出香烟,每一个鬼子送上一根。鬼子们伸手接过,注意力完全被这个友善的小伙子吸引。他又掏出一盒洋火,拿出几根,划燃,却并不专门对其中的哪一个奉火,只是在手里让火烧着。那三个鬼子立即凑过头来,就着那一处火,点燃他们手里的那一支烟。就在这一刻,冯奇飞那敏锐的耳朵清晰地听见身后轻悄而快速的脚步声。他知道周宇方他们几个人已经过去了。他甩掉手里的残梗,向鬼子点点头,又向前走。鬼子们也向他点点头,他还听见他们咕噜着“哟西哟西”,大约那就是高兴的意思。他想,这些鬼子比周宇方地里的那些野猪聪明不到哪里去。他洋洋得意地走到自己家房子所在地,他想抬头看自己的房子。
他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了二十来年,他闭着眼睛也能在这条街的所在地找到自己的房子。他对自己家的房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个人只知道自己是自己,要找到自己却很值得怀疑,而要找到自己在里面住了二十年的房子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每次走进自己家的房子,就是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在里面可以找到自己各个年代的自我。自己的房子其实就是自己。他相信自己家的房子会永远在那个地方。房子不会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变化,也不会因为自己年龄的变化改变特点。他每天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房子,闭上眼睛也知道自己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这二十来年除了被舅舅师父带到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山里,他没有离开过这所房子。在他的记忆里,房子经过了数次大风大雨还有湘江河里的大水,却依然挺立,没受过大的损坏。他的房子在这里,在这条街的这个地方,他十分清楚他的房子离他心爱的冬琳家的房子有多远。他家的房子和她家的房子,距离,之间的景物和人物,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与她的紧密的联系。他不能设想,他的房子一旦不在了,会是一种什么情况。最简单的直接反映,就是他这个人也会跟着消失的房子而消失。
现在,他正处在这个状态下,他想把头抬起来看他的房子,他想他一定就能看到他的房子。他昨天还远在数十里外的登天门眺望了自己的房子。他看到自己家的房子还在,一点损坏也没有,只是大门敞开着。他想他现在只要抬起头,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敞开大门的房子。但是,这一切人世间司空见惯的现象竟然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倒塌了的房子的废墟!
他睁大他的眼睛,再次用心地观看,他知道他的房子前面的街心石板中,有一块是他印象特别深刻的。那块石板的颜色特别的青黑而光洁。当他幼时可以在地上爬行的时候,他就喜欢上这块石板了。他爬行到门外的时候,一定要坐在这块石板上。他在上面滚玻璃弹子,弹子不但滚得快,而且还会发出特别清脆悦耳的好听的声音。这声音像美妙的歌声,只有他才能听见,别人是无法听见的。夏天,天气特别的炎热,清晨是特别舒适的时光,他发现那块青石会渗出清润的水气,小手摸上去特别的凉爽。他现在看不到自己的房子了,也许他的房子真的是倒塌了,但是门前的那块漂亮的青石还在吗?如果找不到,那一定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当然,他是希望自己找错了的。他也相信自己从来没有明显的判断错了的时候。他很快地用眼睛去那极容易找的地方去找,很可惜,他的判断没有错,那块青石赫然在他要看的地方嵌镶着,那形状,那颜色,那熟悉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只是上面覆盖了一些黑色的灰尘。那是房屋倒塌扑上去的。他赶紧蹲下来,急忙用双手去摸那石块。他将那上面的灰尘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的,这可爱的青石块还在,但他的可爱的房子不在了,在这废墟上只有横七竖八的黑色的木料和瓦砾,还有不象样的家具。这里的一切他不认识,这里的一切也不认识他!他除了那一块青石,一切都是陌生的。他以为这一切其实就是一个传说。传说是真假难辨,就像他被人们传说为侠客一样。
那么他家的房子是真实的倒塌了!这里倒塌的就是与他与生俱来连接一体二十来年的房子!他的房子不见了,那么这房子里的一切也没有了,包括原来在房子里的和离开了这房子的。他和他的朋友们千方百计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一时竟忘记得一干二净。他愣在废墟前面,一时失去记忆。记忆在一瞬间复苏,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对,他就是为了父亲而来,他们几个人都是为了他的父亲而来。房子没有了,他的父亲不能没有。他的父亲不能被房子带走。房子变成了废墟,难道他的父亲也会变成废墟吗?不,父亲就在这房子下的地洞里。
那么地洞在哪里呢?房子倒塌了,他完全失去了一切的方位。他一时弄不清他家的地洞在什么地方。他在废墟地里转着圈子。就在这时,周宇方带着三个女孩从下面的河沿上爬坡上来,站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说话。他意识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患者!不,他不能给大家一个窝囊废的形象,他必须将自己从一个奇怪的漩涡里跳出来。他还是他,他就是冯奇飞,冯奇飞就是他!
冯奇飞发疯一样从倒塌的房屋的废墟跳下河沿。他家和所有河街房子的吊脚楼全都建筑在河沿上。河街的房子分两部分,前面的那一部分是面向街道,街道过去就是城墙;组成房子的另一部分就是吊脚楼。他家房子的地面部分倒塌了,毫无疑问,连接在后面的吊脚楼也跟着倒塌了。他家的房子一倒塌,无论是地面还是河沿,除了这两个地方,还有再下面的河滩——这是河街房子的第三个部分。这第三部分只是从空间上说,并没有实在的建筑。为了维持河沿不至于垮掉,下面是青石砌就的第三个防护墙——全都是委弃在地的建筑物。他从来没有想像过他家的房子不存在之后是个什么样子。他现在看到了,地面、河沿以及河滩上乱七八糟的建筑物之外,就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湘江河水。
他现在完全清醒着。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他家的地洞就在河沿紧靠地面建筑的地基下。地基高于河沿六尺,用巨大的青石砌成,相当于一堵小小的城墙。河街靠河这一面的房屋的地面部分,几乎成直线建筑在这一条小小的城墙上。整个河街很少一部分人在家里挖了地洞。挖了地洞的人主要考虑有老人、孩子和病人,飞机来轰炸,一时来不及跑出去,就以赌徒的心态让他们躲进去,总比坐在家里等死要强。挖地洞是需要劳力的,也很辛苦,还要技巧。人住进去,不能因窒息而发生危险。有的挖在地面的屋子里,有的挖在河沿上。由于房基狭窄,洞址无论选在哪里,都无多大的秘密可言。冯奇飞家的地洞还是比一般人家挖得深一点,洞址也选得巧妙一点。他挨着河沿的青石基脚挖下去,洞口则用一块大石板盖住。大石板的上面是个尿桶,前面是厕所,让人很难想像这里还隐蔽着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洞口。
现在,整个河沿上虽然重叠了房屋塌下来的许多废料,简易的小厕所也塌了,但冯奇飞透过废料的缝隙,一眼就看见地洞口赫然显露,说明地洞已经被发现,地洞的功能完全消失,他的父亲怎么了?他还在里面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见不到父亲了。父亲一个重病人,自己无法行走,他能去哪里?他不能去哪里,他一定还在里面,那么是谁给他打开了地洞口?为什么要打开地洞口?是房子倒塌之前让人打开了,还是倒塌之后?从废料的重重叠压来看,地洞口不可能是房屋倒塌之后打开的。
他急于想知道此时的父亲是不能是还在里面。他以十分的虔诚祈祷父亲一定还在里面,只要他一张口呼喊,他一定会如平常一样的答应他。他无法象拨开苇草一样立即弄开这一堆废料,钻进洞里去。他只能焦急万分地呼喊:“爸爸,爸爸,你还在里面吗?你赶快答应我呀爸爸。”与他一同呼喊的还有江冬琳,她已经泪流满面了。她伴着冯奇飞,伏在废料木架上,悲哀地哭叫着:“冯伯伯,冯伯伯,你在哪里呀,你答应我们一声吧!”很显然,她的哭叫比冯奇飞的更能打动人,周宇方和另外两个女孩已经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