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喊声,立刻有仆人掌灯跑了进来。刘昌裔迎着灯光看着面前的黑衣蒙面人。他认出了她的眼睛,立即下令仆人出去。
黑衣人慢慢摘下脸上的面纱,是聂隐娘。
刘昌裔也不多问一句,单等聂隐娘开口。
聂隐娘默默掏出一封信,递给刘昌裔。
信来自魏州,田季安告诉聂隐娘,他已经再次找到聂明戬,并且他知道聂隐娘打算放弃刺杀。
“我这里有魏博派来的间者(间谍)。”刘昌裔悠悠说道。
是啊,聂隐娘和崔玉夫到达陈许后便直接进了使牙,只有刘昌裔身边的人看见过他们。
“这个我知道。而且,抓不尽。乱世之中,义气无从谈起。”刘昌裔叹了口气。
聂隐娘为自己感到羞愧。她也是无义之人,为了弟弟,竟然对刘大人挥起匕首……
刘昌裔想了想,说:“若你空手出门,恐怕田季安天不亮就会得到消息,那么,你弟弟就难活了……”
聂隐娘沉默不语。
刘昌裔下定了决心,来到她面前:“好吧,你杀了我吧,带着我的人头回去!”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聂隐娘看着他,迟疑不决……
聂明戬此时正在被押往魏州的途中。
田季安觉得这真是天意相助!聂明戬他派人找了很多年,不久前才找到,他正好利用他逼聂隐娘除掉自己的宿敌。只要除掉刘昌裔,朝廷就少了消蕃的一根支柱,他也就少了一个眼中钉!魏博以及河朔三镇最忌惮的不是朝廷的态度,而是临近藩镇的扰乱!只要少了一个刘昌裔,陈许就不再是他和河朔三镇忌惮之地,他们对朝廷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聂隐娘和崔玉夫离开后,田季安开始处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就在他被活埋之后,魏州又接连发生了两起诡异事件。一件出在使牙大门口,田季安想要将丘绛被坑杀之事推到刺客身上,所以在使牙门口的八字墙上贴出了安民告示,编造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等百姓们前来观看之时,告示上的字却离奇地变了,讲述的是田季安杀害丘绛的真相。这张告示并非新贴,牙门口的守军也从未离开过,但是那上面的字就这样离奇地变了。另一件,是使牙的一位官员在家中遭到暴打,第二日主动向史信辰自首自己的恶行,说他多年前断案失误冤枉了一位良民,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误,他迅速将受冤的良民处死。
百姓们纷纷说,是佛罗刹回来了,只是,她们不杀人了。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他们不是恐惧,而是欣喜。
这让田季安差点气歪鼻子。他责令史信辰立即查明刺客的来历。不过,还不等史信辰的调查有所进展,田季安却先找到了答案——是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刺客来自周门。
暴露这个结果的,是精精儿。
在使牙见到那个挨打官员的时候,精精儿和锦护卫去查看伤势,协助史信辰调查。锦护卫看过之后面色如常,精精儿却面露惊异之色。
逼问之下,精精儿说出,所用拳法是周门的妙手空拳。
他们所知会这种拳法的,除了锦护卫,就只有一个人——销声匿迹八年之久的空空儿!
啊,可恨!田季安恨恨不已,当年,他明明答应过不再回来!
他忘记了——也许是装糊涂罢了,当年空空儿与他约定的前提是他不作恶。
他既然开始作恶,空空儿自然就可以回来。
正当田季安还在为此烦恼的时候,陈许节度又传来消息,聂隐娘和崔玉夫倒戈,竟然跟刘昌裔相谈甚欢!
果然,不勒紧缰绳,她绝不受约束!
缰绳就是聂明戬。聂隐娘敢于倒戈,一定是知道聂明戬被救走的消息了。他正思索再派人去陈许,长安却意外传来好消息:他们再次抓住了聂明戬!
田季安觉得,这真是苍天有眼!是天上的神在帮助他!
他立即写信给长安,令秘密将聂明戬押回魏州。他相信,聂明戬对他大有用处,不仅是作为勒住聂隐娘脖子的缰绳……
天亮,陈许节度使使牙陷入一片慌乱——节度使刘昌裔昨夜于寝室之中被斩首了!
与此同时,前一天刚来到陈许的聂隐娘和崔玉夫不知所踪。
而他们来自与陈许一直敌对的魏博节度!
使牙的人立即修书禀报朝廷,同时派出官兵沿途追拿聂隐娘等人。
消息很快传到了魏博节度使牙。田季安终于感到了一丝畅快。
以时间推算,聂隐娘和崔玉夫三天后便可回到魏博,那时聂明戬应该也到了。
可是,他突然感到不安。
自己身在魏州,而他的人质和想要制约之人都在路上……聂氏姐弟,都非等闲之辈,尤其是聂隐娘!他一时得意已在信中告诉她正在押解聂明戬回魏州,她既然得到消息,难道会坐等弟弟回到魏州吗?
不会!聂隐娘一定会去中途解救聂明戬!
田季安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断,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真的刺杀了刘昌裔吗?
想到这里,田季安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没错,这完全可能是一个骗局,是聂隐娘和刘昌裔联手施出的缓兵之计,为的正是麻痹他!
要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他必须立刻行动,阻止他们碰头!
长安与许州分别在魏州的西南和南方,聂明戬一行走的是官道驿路,而聂隐娘和崔玉夫或许会抄近路与之汇合……他琢磨半日,急忙下令,让传出消息,他将出访昭义节度,同时通知押解聂明戬的人至昭义节度治所潞州与他汇合。
如果聂隐娘听到消息,必然会追随而来。
还有不知藏身何处的空空儿,他得到消息,也不会袖手旁观。
那么,就在潞州,将他们全部除掉!
那之后,他秘密叫来了精精儿。精精儿自发现师弟空空儿重出江湖之后,就有了心事。在使牙多年,他已经积累了够自己余生所用的财富,他早已有了退意。现在,他退隐之心更加迫切——田季安将继续行恶,那么,空空儿或许会亲自出面惩罚,而他不想跟师弟敌对。
他料到田季安找他必定是有艰险之事托付。
田季安与精精儿默默相对半晌,田季安终于开口:“我知道,你喜欢灼灼……”
精精儿一愣。
——他大可不必如此,因为一切都太明显。只有他自己以为隐藏得不露痕迹。
“今天要托付你的事,殊为不易,不拼死力,或难以做成……”田季安又说。
精精儿沉默不语。
“不过,正因如此,我也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作为奖赏——”田季安轻轻一笑,“说吧,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精精儿一想,说:“属下谢过。那么,无论是什么事,我必尽全力。只是事成之后,请使君答应属下唯一的请求:允许我和灼灼一起离开。”
田季安笑起来,他有些伤感。所有人都想离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好。我答应你……”
精精儿后来到使府灼灼的住处。灼灼正在绣花,看到他有些意外。精精儿一言不发,只是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你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去过舒心、安静的日子。你也可以从此开口说话……”精精儿轻轻说。
沉默了一会儿,灼灼推开他,看着他说道:“他为什么会放你走?”
她的声音像美妙的乐曲。这些年,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曾开口说过几次话。
精精儿回避她的问题,说:“你别问,只要在这里等着我就行了。”
灼灼不禁脸色一沉。“是去杀刘大人或者是我的师妹吗?”
精精儿沉默不语。
“你别去!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走!”灼灼坚决地说。
“在你的心里,他们比我重要是吗?”精精儿有些难过。
“不是……如果是以他们的死来换我们的幸福,我一辈子不会心安!”
“可是,如果我不接受命令,死的可能是我们!”
灼灼想了想,问:“你以为田季安的话可信吗?”
她的话音未落,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了。田季安带着几个牙军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精精儿,天色不早,你尽快上路吧。”田季安说。
精精儿迟疑地看着他,田季安一笑:“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灼灼。最近有刺客夜里做怪,所以,直到你回来之前,我会派牙军在这里保护灼灼。”
灼灼和精精儿都变了脸色。
田季安要将灼灼扣为人质!他还是不相信任何人,只有将每个人都套上绳索,绳子握在他手里,他才会放心。
精精儿不安地看着灼灼,随即出门而去。现在,就算他不想奉命也不行了。
晚上,聂隐娘和崔玉夫赶到洛阳城东的都亭驿。
都亭驿是大唐最大的驿站,也是自长安出发去往魏博节度的必经之路。
时辰已经不早,可是,驿站里仍是灯火明亮,人来人往。不时有传信驿丁赶到,匆匆换了驿马,再次上路。
聂隐娘和崔玉夫来到供旅人居住的驿馆,点了饭菜,默默吃着。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驿馆里人还是不少,有的是跟他们一样刚刚赶到的,有的看上去是在这里长住的,在随意喝酒聊天。
聂隐娘偷偷观察,没有发现聂明戬的身影。
按时间推算,他们最快就是到达这处驿站。押送明戬的人数应该不止三四个人,那么他们一定会走官道,这样才能保证他们能够及时吃饭、睡觉,以保证体力防范明戬逃跑。如果他们现在就在驿站,那么为了防止聂明戬再次逃跑,他们应该会将他关押在屋里,派人轮流看守。
这处驿馆有房近百间,若要一一查看的话颇需时间。可是,也只能这样了。聂隐娘匆匆吃完饭,便与崔玉夫一起起身,准备回客房。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围在一起闲聊的一个人说:“哎,听说了吗,田季安要去昭义,见卢从史……”
另一个人听了,冷笑说:“卢从史看着精明,其实也是呆子一个,不知道田季安又要给他出什么馊主意……搞不好啊,他又要被田家小儿当猴儿耍了!”
卢从史是现任昭义节度使。他在前任节度使李元淳在世之时表现尚佳,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李元淳去世之后,他自请担任节度使之职。因为他与宦官首领吐突承璀交情颇深,又曾得到过李元淳的赞赏,所以很快得到了朝廷允许。但是,上任之后,他便原形毕露,行为狂恣,为政无道,虽为朝廷任命的节度使,行止却如田季安等叛臣贼子如出一辙。
从此,朝廷失去了阻碍河朔三镇的一个屏障。
这时,又有一个人说:“姓卢的羡慕三镇使君,可是他也不想想他是什么出身?田季安可以不把朝廷放眼里,可是他不行!若是聪明,就该立即去信,婉拒田季安……不然,他这是自掘坟墓!”
聂隐娘窥视几人,他们像是在这里长住之人,因为随身都没带行李——赶路之人,为了财物安全,多会随身携带,而他们都是只身坐着。
安史之乱之后,长安和洛阳城外的驿馆常有长住客,他们来自各个藩镇,隐藏身份久居驿馆,与驿卒打好关系,随时从驿丁或来往旅人那里探听朝廷和其他藩镇的消息。心存异心的河朔三镇自然更精于此道。
那么,这一圈人中间必然也有魏博的探子。
聂隐娘提高了警惕,若无其事地上了二楼,去找自己的客房。
这时,又一个人说:“也许并非为了政事,你们听说了吗?魏州近日发生了几桩怪事,又有打抱不平的刺客出现了……”
聂隐娘不觉仔细地倾听。
“他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使牙眼皮底下改了告示,田季安本来想诬告他坑杀使牙官吏,他却一五一十说田季安才是凶手。还有一个为非作歹的官儿被打得去使牙自首……”那个人说。
聂隐娘感到一阵心痛。
如今他所做的事,如她当年一样。
爱一个人,最后会变成跟她一样的人吧?
深夜,驿馆一片静寂。所有人都入睡了。
一间客房的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聂隐娘侧身出了门,然后轻轻关上门。她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走,轻轻在每一个房间的窗户上戳开小洞,查看里面的情形。
客房里没有发现明戬的影子。
她悄悄离开了,又去查看另一间……就这样,她一间一间地查看,渐渐走到二楼尽头的客房。这件客房是驿馆最好的大客房,可容多人,靠窗,旁边是楼梯,所以与其他客房都分开了。
她静下心来,凑到门前倾听室内的动静。屋内有七八个人的呼吸声,呼噜声此起彼伏。她静静地辨识着那些声音,突然,她听到一个轻轻的声响,里面有人未睡。
是明戬吗?她心一动。她举起手在门上轻轻戳开一个小洞,趴在上面望着里面。
暗夜之中,有一个人被绑在一把椅子上。他背对着门坐着,可是,只看他的背影,她就可以认出他——果然是明戬!
聂隐娘竭力控制自己没有叫出声来。她正想破门而入,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声:“起火了!快来人啊!”
深沉的寂静立即被打破,走廊里立即骚动起来。
屋子里的七八人也醒了过来,房内一片嘈杂之声。聂隐娘急忙闪到暗处。
这时,客人们已经纷纷出来了,很多人跑到失火的地方围观。
聂隐娘望去,这才发现失火的竟是自己的那间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