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聂隐娘和崔玉夫已经来到了使府门口。他们要告辞田季安,然后去往陈许节度了。
田季安在锦护卫和精精儿的护送下出门相送,可是,奇怪的是,他看上去精神恹恹,脸上脖子上满是划伤,似乎是被尖利碎石所伤。聂隐娘事先想他临走前一定会气焰嚣张地大放厥词,但是,他竟然什么都不说,只等着他们快走。
直到他看到两人的坐骑竟然是两头毛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堂堂刺客,数百里索命,这坐骑选的真是……有辱两位身份啊!”
聂隐娘知道他是暗讽她故意拖延时日,正要辩解,崔玉夫已经先开了口:“使君,请别误会,是因为我骑不了马——往年有一次骑马摔下来了,受了惊吓……”
田季安见他不像说谎,心里恨得咬牙,也只能挥手,叫他们快点上路。
聂隐娘和崔玉夫骑上驴,正要走,忽然见史信辰率领牙役抬了一具尸体进了使牙。他抬头看见聂隐娘和崔玉夫,遥遥点头致意,便匆匆走了。
聂隐娘好奇地张望着那里,隐约听到一些围观的人说,有人被凶残地活埋而死了。
“是当官的呢……在官道旁边挖了一个坑,那人先是被人痛打一顿,掉进了坑里,然后就被活埋了……”
“啊,真是可怕啊!脸都憋成了黑色,两只手还想挖开土逃出去呢……”
“啊,真是太惨了!”
聂隐娘低头思索。这不像是刺客所为。似乎是地痞恶霸寻私仇所为……
可是,她却突然想起了田季安脸上和脖颈上的划伤。她急忙喝住毛驴,扭头观察他。
田季安觉察到她的目光,有意扯了扯衣领,又抬手挡住脸上的伤痕,似乎不想让她看见。
但聂隐娘看到,田季安的手上也有伤痕。她转过头去,暗暗思索。
田季安终于释然,对锦护卫低声叮嘱了几句话,自己先回了使府。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街上突然有人惊叫起来,随后,很多人在那里聚集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聂隐娘拍了一下驴屁股,跟了过去。
啊,就在距离使牙数十步之遥的地方,竟然也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坑里似乎埋过人,表面的土石上还留着挣扎的痕迹。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使牙里突然跑出几个牙役,拿着铁锹、铁镐,喝退众人,开始平整那里。锦护卫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眉头紧锁看着牙役们。
“两位,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聂隐娘问。
“哦,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其中一个牙役打算如实相告。可是,他刚开口,另一个便拍了拍他,示意他不要多嘴。那个牙役扭头看了锦护卫一眼,立即闭上嘴,低头忙活起来。
聂隐娘循着他的目光注意到了锦护卫。锦护卫一看见她,立即转身走了。聂隐娘想了想田季安和锦护卫刚才的表现,又仔细看着土坑里的瓦砾砂石……是田季安被人活埋在这里了吗?
“请问刚才抬进去的死者,死于何时?”聂隐娘问。
“昨日酉时(17—19时)。”刚才开口的那个牙役看见锦护卫离开了,终于放心地开口了,“真是……现在当官也不得安生了,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惨死。”
“是使牙的官员?”聂隐娘问。
“原来是在使牙,不过现在是一位县尉……”牙役回答。
聂隐娘若有所思。
这时,突然有人说:“这个坑不知道是谁挖的,距离使牙如此近,却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做出这么大的工事!”
聂隐娘抬头一看,是锦护卫。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人群里。
聂隐娘狐疑地看着他。他分明知道些什么。“难道是使君被活埋在这里了吗?在寂静的夜里,被人从解围森严的使府押出来,埋在此处?”她问。
锦护卫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是啊,不过,似乎不想夺他的命,所以,沙土只埋到脖子,我们赶到的时候还来得及救下来……”说完,他退后一般,望着她露出诡秘的笑容。
聂隐娘的心里慢慢涌起一种期望。
难道是他?
聂隐娘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心口。她的心正砰砰地跳着,也许身边的人都听到了。
锦护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突然用脚在土坑旁边的地上一扫,只见泥土地上隐约露出一个图案,她低头仔细看着。
是一朵兰花。
聂隐娘身子不由得一晃,差点从驴背上掉下来。一旁的崔玉夫急忙扶住她。他也清楚这多兰花意味着什么。
那么,他真的回到魏州了吗?他在哪里?聂隐娘不禁四顾张望。啊,她真想立即去找他,找遍整个魏州,找遍这里的山野河川!
可是,这时,锦护卫却故意抬头望了望太阳:“两位似乎该上路了。此去路途遥远,使君又是心急之人,他可等不了太久……”
聂隐娘还在恍惚中,崔玉夫推了她一把,小毛驴抬起蹄子吧嗒吧嗒往前走去。
崔玉夫随即向锦护卫告辞,跟随而去。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她要离开这里,他却回来了?聂隐娘走出很远,仍时时回头……
等锦护卫回到使府,田季安已经将寝殿砸得一塌糊涂。今日凌晨他遭遇的怪事简直是奇耻大辱!明明是在睡梦之中,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被土埋半截。天色青灰,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衣,戴着帏笠。
他被堵上了嘴,叫不出声,虽然奋力挣扎,可是,手脚都被埋了起来,他一点动弹不得……
他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对自己。前一天晚上,他派人在路上杀了自己一直讨厌的一个官吏,县尉丘绛。他故意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知道聂隐娘和崔玉夫今天要动身去陈许,只要控制消息,就可以瞒过他们——因为忌惮聂隐娘,这些年他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的杀人欲望。丘绛何罪至死?因为他在使府的时候与田季安偏爱的僚属侯臧不睦,田季安将他贬为县尉。本来事情过去也就罢了,可是前几日与侯臧等人喝酒,又说起他,田季安越想越气,便传令叫丘绛回魏州,又事先派人在路上挖了陷阱……
不成想,几个时辰之后,他自己也遭到了几乎一样的折磨……
“立即全城搜查,无论他在哪里,一定要抓住他,把他碎尸万段!”田季安面目狰狞地喊道。
锦护卫点头领命。田季安全无头绪的这个人,他却已经猜到。只是,他不想告诉田季安。
自嘉诚公主去世以后,田季安生活奢靡混乱,身体已渐渐亏空。他的嫡长子田怀谏还是八九岁的孩子……他想要的东西,也许就要到手。所以,他乐于看到田季安疯狂……
三天之后,两匹灰尘扑扑的小毛驴停在了许州城门外。
聂隐娘一人独行一天可以到达的地方,因为坐骑换成毛驴,再加上崔玉夫同行,就变成了三天到达。不过,聂隐娘不怪毛驴。是崔玉夫一路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所以,她只能迁就他,不能紧着赶路,逢驿站便要歇息,夜里必寻店家过宿,汤米均匀,风雨不沾,过得甚是滋润。崔玉夫也是细心,有时走到半路,还要停下来,让毛驴吃吃草,喝喝水,再继续赶路。现在,两匹小毛驴也喜欢上了崔玉夫。
他们一起朝城门而去。刚到城门口,只见一名陈许牙将突然上前,对他们作揖说:“两位,可是从魏博而来?”
聂隐娘吃了一惊,仔细察度那牙将:“正是。”
“我们使君已等候多时。”牙将说着,便要请他们进去。
聂隐娘有些不安,问道:“刘大人怎么知道我们来?”
那牙将低头一笑:“这个我也不知道,使君大人只是让小的在这里等候,说有一男一女同来,女人沉静,男人淡然,就是了。”
聂隐娘听了,没再追问,与崔玉夫跟随牙将来到了陈许节度使牙。
三人还未进门,就听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啊,总算到了!”随后,聂隐娘和崔玉夫才看到一个人从书房的书架后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这是聂隐娘第一次看清刘昌裔的面容——数年前的匆匆一面,隔着帏笠,她并未看得真切。
反而是崔玉夫当年护送刘昌裔离开,这次相见,更为亲切。
志趣相投之人,即便不见,一见也如小别重逢。三人当时便犹如老友一般寒暄起来。
待三人落座,聂隐娘突然跪地长拜,说:“大人既然料到在下来,想必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刘昌裔微微点头。
“隐娘真是没脸来见大人!”聂隐娘叩首到地。
刘昌裔连连摆手:“别这么说,时世如此,都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
聂隐娘跪拜不起。
刘昌裔将一封信递给她:“这是田兴大人辗转送来的信,你看看吧。”
聂隐娘忙接过信看起来,信是田布托田兴大人转发——田季安已在长安到魏州的路上设障,信鸽常被击落,所以田布只能周转送信来。不过,信里传来了好消息:田布现在已经找到聂明戬,并已经带他逃到了一个安全地点。
聂隐娘简直欣喜若狂,如此,她就可以不必杀害自己敬仰之人了!
刘昌裔正色道:“河朔三道,贼子出身,传过三代、四代,还是贼性不改!如今竟做出这种龌龊事!”
聂隐娘默默低头。
“百姓柔弱,官府管治不力,若有人感到冤屈太深,就会行刺杀之事;可是,如今连朝臣都如此,政见不合,不在朝堂上争辩,也不寻正道解决,而是暗地里派人刺杀!这真是国将不国了!”刘昌裔气愤不已。
聂隐娘和崔玉夫点头附和。他们告诉了他田季安近日的所为,刘昌裔听后,无语半日,最后说:“你们等着看吧,不义之人,必死于自己之手,无需别人动手。”
聂隐娘想了想说:“大人,您身边没有侍卫?
刘昌裔淡然一笑:“无所畏惧,就无需侍卫了。”
“可是,诚如大人所言,眼下时局混乱,大人又一向敢于直言,不免得罪小人……难道大人就不怕吗?”
刘昌裔默默看着她,随后又看崔玉夫,说:“你觉得呢?”
崔玉夫看了聂隐娘一眼,迟疑地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会武功,又不过问政事,所以我很少忐忑不安。因为是福是祸,或许都已注定,担心也无济于事。”
刘昌裔听了,笑着望着聂隐娘:“所以,他才是我们三人中最智慧的一个。人算再精明,算不过天。愿你记住。”
聂隐娘仔细琢磨着他的话。
刘昌裔看着她和崔玉夫,突然笑着说:“你们是夫妇吗?”
聂隐娘忙摇头。当着刘昌裔的面,她不需要假装。
与此同时,崔玉夫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刘昌裔见他们如此,顿时明白了几分,不觉感慨地说:“为你们高兴,也为你们可惜啊……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聂隐娘和崔玉夫便在陈许使府里住了下来。
入夜,夜色明亮。聂隐娘独自走在月色中的花园。
她想起了空空儿。这些年,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现在他又在哪里?
离开魏州之日,她感慨万千,因为此别,也许再难回去。可是,竟没有要告别的人。
直到她看到那朵泥地上的兰花。那是用剑画出的。那分明是他回来了!
可是,他回去了,她却离开了。这时,她在距离魏州数百里之外的许州。
难道,天意不愿他们重逢?
她抬头仰望天空。月亮高悬苍穹,明亮圆满。她看了,更觉凄冷。
突然,一只鸟儿扑棱棱飞了过来,落在了她的面前。
是信鸽。
她急忙拆下鸽子脚上绑着的信筒,抽出一卷小小的信纸,展开来。她的脸色随之一沉……
轻微匀称的呼吸声从床帏内传出来。已是深夜,刘昌裔睡得正香。
突然,靠近地面的床帏轻轻抖动了一下。
一个人影悄悄逼近刘昌裔的床榻。人影终于来到床前,随后一把掀起床帏,一把匕首高高举起。
床上的刘昌裔一个翻身躲开,随机扑上来抓住了匕首。“什么人?”他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