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制农历以地支建月,由冬季的第二个月(农历十一月),即仲冬为子月,五月则为午月。五月五日为端午。午为五行之“火”,故午月午日即为火月火日,是一年中阳气最盛之时。这一天日中时炼剑、炼镜,可借三重之火,火克金,为一年中最佳的熔金、铸镜时刻。
至阳之时熔铸至刚之物,作为中和,当去至阴之处。而江湖之心即为最佳选择。
崔玉夫带聂隐娘、空空儿和聂明戬来到城外窑场附近的一处山洞。山洞开口在山中,却一路倾斜向下,通往山谷。四人持火把进入山洞,行两刻钟左右,便听到水声,原来山洞中有一处暗涧。
崔玉夫停下脚步,其他人也随之站定。几只火把照亮了山洞,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就在暗涧边上,竟然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大家伙。
崔玉夫点上山洞墙壁上的油盏,洞内顿时亮堂起来。众人这时才看清,那个大家伙是一艘造型奇特的木舟:舟体为圆型,如一大木盆上覆盖木板,船舷之外另伸展出木板,从上面俯视,是八卦形状;周身较一般船只更浅,且其上置厚石板。
“这是船吗?”聂明戬问。
“铸舟。”崔玉夫说,“端午铸镜时用来载熔炉和物料的船。”
“载熔炉?”聂隐娘有些吃惊。
崔玉夫用手指着木舟旁边的一个不足一人高的小土包给她看。
那是一个比普通人家炉灶大不了多少的熔炉,泥石堆砌,但熔炉常年烧烤,泥土已经陶化。与之成套的熔炼坩埚也比崔玉夫家中的小,一次估计只得镜五枚。
“烧制成功的镜范有几套?”聂明戬问道。
“三套而已。”崔玉夫说,“火时不过一个时辰,一切顺利的话可以浇铸两次,得镜六枚。”
“舟在江心中,水汽浓重,这样大小的熔炉能够熔炼成功吗?”空空儿问。
崔玉夫也并不确定:“水汽自然要考虑,所以熔炉要用比平时更大的火力才行。我已经准备了精石炭(优质煤);同时,所用合金也已经适度熔炼。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也更易成镜。”
想象那情形,众人都感到不安。他们不确定崔玉夫能否成功。而一旦失败,也许他们不得不耐心等待数年,待他技艺精进才能再次铸造。
这其中的变数又有谁能料到?
崔玉夫猜到了他们的心思,笑着说:“我一定会尽力的。”
随后,他又领众人向前,来到暗涧的岸边。水中还飘荡着一个竹排,他带领众人下了竹排,顺水流划出山洞。
一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洞中促狭清浅的暗涧,竟通向一处水面开阔的深潭。
“到时我们将铸舟划至江心,就在这里铸镜。”崔玉夫望着幽绿的潭水说。
空空儿和聂隐娘本能地环顾四周。潭水四周环山,深不见底,一面山上瀑布倾泻,那便是潭水的源头;潭水东西两面各有狭窄的峡谷通流,与穿行山间的河流相通。因为人迹罕至,这里除了水声、鸟啼虫鸣,再无其他声响。
他们四人最近都行事谨密,使牙的人应该尚未发现这里。
众人探视完毕,准备返回。聂隐娘突然说:“我在此再逗留片刻,你们不必等我。”
空空儿、聂明戬便与崔玉夫便原路返回。
聂隐娘待他们走远,抬脚轻轻踏上水边的浮萍叶上,随后迅疾踏水而去,转瞬之间便到深潭对面。那里,藤萝垂落,她一手抓住一根长藤,迅速攀援而上,到了悬崖顶上。
此处的悬崖,却是彼处的谷底。可是,眼前的景物却眼看着熟悉——这里正是千仞山的谷底。虽然回忆并不美好,但是,终究是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她宾至如归。
山谷中长年轻雾弥漫,她缓步前行,行到某处,突然停下,对着雾中郑重行礼,说:“师父,别来无恙。”
然而,周围一片静寂。
聂隐娘默默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果然传来一阵轻笑,雾中传来佛罗刹的声音:“一别三年,隐娘你也别来无恙。”
聂隐娘循声望去,等待师父出来。可是,师父随后便说:“老朽之人,不见也罢。你我就这样说说话吧。”
聂隐娘也不便再勉强,便问:“师父刚才在崖边观望,是有意引徒儿过来吗?”
“是啊,有些事似乎只有我出面才行了。不过,因为事情多多少少都与你有关,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师父请讲。”
“第一宗,史鉴安销声匿迹多年,原来竟还活在世上,我已查明他今夜住宿的密室……”佛罗刹说道。
“师父想要将他斩首?”
“是。”
聂隐娘想了想,说:“是因田绎大人蒙冤之事吗?”
佛罗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仅因此,他早就该死。”
仇恨无法以仇恨的方式解决,而只会造成新的仇恨。如此,将永无休止。在使牙的时候,她见过史信辰几次,他是进为魔退为佛的人……
聂隐娘想了想说:“师父,徒儿一直有事想要问您,不知师父愿意一听吗?”
“你问吧。”雾中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答应。
“师父上山,是因为伤心和愤怒。师父伤心和愤怒的原因是否跟徒儿一样,因魏博田氏而起?”
“你为何这样想?”
“因为师父尽管伤心和愤怒,却不肯离开魏博,而且罗刹门斩杀之人皆在魏博境内。”
“好吧,是因魏博田氏所害,所以才成为罗刹。你猜的没错。”
“那么,师父伤心和愤怒,或许与兴元元年(公元784年)田绪杀田悦自代之事有关?”
那一年,田绪蓄谋取代堂兄田悦,便趁其不备,杀死田悦一家还有他的忠实追随者。田绪因此而得以继任魏博节度使。
雾中半晌没有回音,可是聂隐娘感受到了那里渐渐强烈的悲愤气息。
聂隐娘默默等待。
“既然说到这里了,那我不妨就告诉你。没错,我就是在那次血案之后上山的。我的丈夫是田悦的幕僚,当时他们正在喝酒,田绪的人冲进去,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全部杀死。那时候,我还在家等着丈夫回来——第二天,我们要去山上庙里还愿……他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告别……半夜,田绪带人冲进家里,见人就杀,无论老幼妇孺,我躲在家里放酱缸的地窖里,才逃过一死……”
聂隐娘的心砰砰跳起来。她想起田季宏一家还有父亲的遭遇。一代又一代,这里在重复上演着令人发指的悲剧。这可鄙的魏博田氏!
“当您练成武功,难道没有去找田绪报仇吗?”
“我当然去过。”
“那为什么当年田绪还能安然活着?”
“因为……我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
“下不了手?”
佛罗刹轻轻笑了:“可喜可贺你没有生在帝王将相之家,你的父亲也只有你一个女儿罢了。自古以来,大家之女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你看嘉诚公主就知道了……”
聂隐娘默默思索。嘉诚公主是德宗皇帝为了牵制魏博田氏奉旨嫁与田绪的……那么,师父想必也出身贵门……
“因为田绪是我的同胞兄长。我嫁为人妇,可是,我出身于魏博田氏……”佛罗刹继续说。
聂隐娘不禁惊讶地叹了一声。师父的杀夫仇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设身处地地为想象当时的情形,师父该经受多大的痛苦!所以,她才心怀仇恨却难以下手!
雾中传出一声冷笑:“好啦。你的问题都问完了吧?真是啰嗦啊。”
聂隐娘心痛回答:“师父,所以,刚才您说的事——刺杀史鉴安之事,就交给徒儿吧。”
佛罗刹一笑:“可是,我听说你不想再杀人了?”
聂隐娘俯首道:“徒儿还会谨遵师父教诲,惩恶扬善,只是不再取人性命而已。师父也曾告诉过徒儿,有些恶不会因为我们杀了那个人而终止,不是吗?所以,罗刹门最终的目的是扬善,而非杀人。”
佛罗刹冷笑:“这就是你的谬解!罗刹便是杀人的鬼!”
“不是!”聂隐娘低头说,“有人跟我说,罗刹不是恶鬼,而是以恶的面孔出现,却护持佛法、维持公正。他说他是从一位可敬的尼师那里听到这些话的……”
雾中传来轻轻一声叹息。没错,无论何种情形,要亲手杀掉一个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她比这个徒弟果断些。
“好吧。”佛罗刹说,“那么,史鉴安的事就由你来办。可是,万一他再兴风作浪,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徒儿遵命!”聂隐娘跪地领命。
“还有一宗,我听到一个消息,曲环大人近日身体有恙,但似乎有些蹊跷……”佛罗刹又说,“听说你那不成器的师姐偷偷去过陈许……”
聂隐娘顿时想到了嘉诚公主的汤药。沈秋儿,她竟然与锦护卫沆瀣一气,以奇毒到处害人!
她立即告别师父,匆匆下山。
很快,聂隐娘的急信到达陈许节度使使牙,刘昌裔这才察觉曲环近日服用的汤药中被人加了罕见的毒药。曲环古稀之人,虽然身体一向较常人康健,但奈何毒性剧烈,此时已无力回天。
曲环与刘昌裔,君子之人,不齿阴行。所以,虽然知道幕后主使是田季安,他们也只想以正当方式处决之。
曲环自知自己去日无多,便亲笔休书一封,历数自己所见所闻之田氏罪行,并推荐刘昌裔接替自己担任陈许节度使,着快马送往长安。这时,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已在临近藩镇屡屡劫掠,曲环相信只有刘昌裔才能带领陈许节度抵御他的反叛,并持续配合朝廷,消除魏博节度,并逐步瓦解河朔三镇。
端午之日,使牙公假,人们戴长命缕,吃九子粽,争看龙舟竞渡。
那日的凌晨时分,崔玉夫、空空儿、聂隐娘和聂明戬已陆续到达城外的山洞。众人齐心协力将铸舟推入暗涧,随后顺水来到江心。
空空儿此前已经另架竹排,将铸舟置于其上,这样铸舟漂浮水上将更平稳牢固。聂明戬跟随崔玉夫一起上铸舟,协助崔玉夫铸镜。而他、聂隐娘各立一独立的小竹排上,以防不测。
太阳慢慢升起,在山谷中投下美丽的光束。逆光望去,可以看到点点彩色的光晕。不过,深潭之上,仍是水汽氤氲,众人站起其中,若隐若现。
聂隐娘和空空儿静静地望着铸舟之上。
那里,崔玉夫先敬日祭拜,随后,以阳燧镜(凹镜,可聚日光生火)点火,开始熔炼铜水。一片静谧之中,他们听到了火焰跃动的声音。通过迷蒙的水汽,他们隐约可以见到一团温暖的红光。
啊,这真是奇妙的感受。至阳之日,在至阴之处,阴与阳,水与火这样交融。相克相生。相害相成。
如心灵相通,空空儿和聂隐娘几乎同时望向对方。他们看不到彼此眼中的深情,却似乎都感受到了彼此的心意。
若铸镜成功,他与她,是否也可以不顾一切,在一起?
是的,上天给他们的爱设置了强大的阻力,但那些难道真的无法克服,或者置之不理吗?如果不顾他们的来路,如果忘记过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深爱彼此,那么,他们理应在一起,不是吗?
一念起,境随心转。他们仿佛看穿了迷雾后的彼此,他们仿佛已经催动脚下的竹排,比肩而立,不言不语,却心旷神怡,恬然,喜悦。恍惚之中,他拉起了她的手。
就这样携手,到天荒地老,可好?
他们深情望着彼此……
此时,太阳渐近天中,可是,天却渐渐灰暗,淡灰的阴云正弥漫整个天空。
啊,或许会下雨!
聂隐娘和空空儿回过神来,一齐望向铸舟。
此时,水汽更加浓重,不过,不一会儿,只见水汽之上撑起一柄大大的雨篷。原来,崔玉夫早有防备。
聂隐娘和空空儿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这时,两人都感到了一丝不安。他们分别望向深潭的东西峡谷处。阴天让深潭生出雾气,远远望去,那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是,他们都听到了轻轻的划水之声。
有人正在靠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