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还在三年服丧期内,聂隐娘和崔玉夫不能举行热闹的成亲仪式。婚礼在黄昏时举行,没有酒宴,没有迎来送往,观礼的人只有嘉诚公主、田季安夫妇、聂明戬等几人。空空儿本当随从出席,最后却没有出现。
唐制,婚礼服男着绯红,女着青绿。依俗恐过于艳丽,两人都在外面罩上白衣,红绿之色隐约透出,恰如当时悲喜交加的情状。新娘子拜堂之时要用扇子遮面,待拜堂之后由新郎“却扇”后,才将扇子移开。这本是从未谋面的新人保持神秘的法子,如后来的戴红盖头。但聂隐娘规规矩矩地照做。
聂锋夫妇都已过世,拜堂之日,聂明戬将两人的灵位至于堂中,崔玉夫和聂隐娘向灵位行礼。聂隐娘想起父母数年来的委屈、怨恨,崔玉夫感戴聂母的恩德,一对新人都哭得泪水涟涟。在场的人除了田季安夫妇以外,都陪着流了许多泪。
嘉诚公主见气氛沉重,忙说:“新郎,还不快夺了新娘子的扇子?”
崔玉夫这时已稍稍平静下来,忙伸手拿过扇子。躲在扇子后的聂隐娘已经哭肿了眼,旁人看着不免觉得好笑,崔玉夫却觉得她楚楚可怜。他递手帕给她,她接过来,慢慢止住了哭声。
聂明戬知道姐姐的真实心意,不免替她伤心,不过他知道崔玉夫是细心之人,所以又觉得这也许是好事。
礼成之后,聂隐娘和崔玉夫送别嘉诚公主等人。聂隐娘乘了一顶小轿跟随崔玉夫来到镜街的家中。——只有留在这里,崔玉夫才有机会继续铸造镜子。
屋子虽然简陋,但崔玉夫精心将它布置一新,红色的喜烛映照着粉白的床帐,一对新人的脸色也被衬托得如桃花般明艳。他看到的她常常穿着暗黑色的衣裳,所以,穿上明亮色彩的嫁衣,她显得格外美丽。
他看着她,眼神呆呆。他对感情的事有些迟钝,可是,对她,他其实一直放在心上。在别人眼里,她是可怕的刺客,可是,他每次看到她,她都是狼狈不堪,所以,她虽然一直保护他,他却觉得她并不可靠——时常让自己陷入困境的刺客,再厉害能到哪里去呢?
从实际情形来看,他对她刺客能力的质疑也不算冤枉她——他差点因为她死掉,而且不止一次,不是吗?
当聂隐娘向嘉诚公主提出指婚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对她的关心应该就是爱。他不知道别人的爱是什么,反正他的爱是这样的:两个人相守,他可以为她死。
想到这些,他突然感到害羞,但还是装着胆子靠近聂隐娘。
——今天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聂隐娘见他走过来,立即提高警惕。
他伸手,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近自己的身边,随后将嘴凑了过来。
聂隐娘一抬手,将他的脸推了出去。因为用力过猛,随着“嘎巴”一声响,崔玉夫惨叫起来。
聂隐娘知道自己下手太重,忙帮他推拿正骨。
被扭得错了位的骨头重新拼合好,崔玉夫这才慢慢好了。他委屈地坐在一边,低头揉搓着衣襟。
聂隐娘气哼哼瞪了他半天,突然想起来,这事不能怪他,是她自己事先没跟他讲清楚。沉默了一会儿,她艰难地开了口:“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早告诉你这些话,才不会让你误会:我们成亲的事,你不要太当真。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假成亲,我们不是像别的夫妇那样,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而已……在别人面前,我们当然要像真的夫妇一样;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和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我说明白了吗?”
崔玉夫摇了摇头。
“就是说,你不能亲近我,不然我会伤你。”聂隐娘简单粗暴地说明。
从反应来看,这次他听懂了。可是,随即,他有些憋屈地撅起了嘴:“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嫁给我,那就应该事先跟我商量——而且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早就决定一生只跟一个女人成亲,成亲了就跟她永远不分离,一辈子在一起……你这样,我以后怎么办?”崔玉夫痛心不已。
聂隐娘差点气晕过去。一个男人现在是在怪她坏了他的名节吗?这件事到底是谁牺牲更多啊?“我这样做也很痛苦,你知道吗?”她忍怒说道。
崔玉夫真的生气了,同时也觉得伤心,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聂隐娘只觉得手足无措——好像的确是她欺负了他。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你要嫁给我,只是为了保护我吗?”崔玉夫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望着她,目光真诚而深情。
一瞬间,她想起了比才之夜的乌龙相遇,她第一次恳求他磨镜,在山寺中的意外相逢,他为了她几次命悬一线,她为了他牵肠挂肚,愧疚难当……细想起来,她回到魏州之后,只有跟他在一起的记忆是轻松和温暖的。
他们缘分匪浅。
“我不讨厌你。”聂隐娘回答。
“只是不讨厌而已吗?”崔玉夫追问。
“就是……”聂隐娘有些尴尬,想着该怎么准确地说出自己对他的感情,可是,这的确太难了,她被自己逼得有些烦躁,随口说,“也还没到喜欢的程度!”。
崔玉夫听了,低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听说这一世能结成夫妇的人,都是前世缘分极深。这世上很多夫妇开始的时候也许连‘不讨厌’都不是,所以,我还不算太不幸。”
聂隐娘听着,有些心酸。果然自己太自私,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啊,真是可恨,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愧疚感。
“只要我们在一起,慢慢地,都会喜欢的……”崔玉夫继续说。
聂隐娘吃了一惊。崔玉夫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是告诉她:我喜欢你。她的心混乱起来。她急忙起身,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他在背后问。
“我到镜坊睡。”她头也不敢回。
他急忙起身,先出了门:“那里冷,还是我去。”说着,他已经抱着被褥出了门,将门从外面轻轻关上了。
空空儿第二天回到了使府,再次见到了聂隐娘。
但他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见他如此,聂隐娘稍觉好受了几分。只是,习惯了手起刀落的爽利,这时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把钝刀切磨着。
空空儿体会着与她一样的痛苦,只是,他决定尽早结束这一切,这样,他就可以不必跟她每天相见,相煎。
就在昨天黄昏,当聂隐娘和崔玉夫在聂府成亲之时,空空儿来到了城中一个隐秘的院落。
他将一封密信交给看门人,便立即被引入院中。
密信来自田兴。自上次见面之后,田兴一直没有再单独见过他,因为田兴说过要给他时间考虑。他知道,田兴当时并不认可他来参与推翻田氏的计划。而现在,他应该是得到了田兴的认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聂锋,一个非父非母之人,以自己淋漓的鲜血让他超脱个人恩怨,完成升华的过程。这是最残忍也最坚定的成长之路。从此,他没有任何借口放弃或逃避了。因为父母之仇可以不报,但是,为了他而无辜逝去的生命,他不能不去告慰。
也告慰他和她的初恋。
院中迂回曲折前行,他终于在一间小屋门口站定。
得到屋内的允许后,他推门进去。屋内已坐满了牙军将领。田兴引他在首席的座位坐下。
他隔着珠帘望着在座之人,来者将近牙军将领的半数。田兴告诉他,聂锋之死,以及最近田季安的任意妄为让牙军中的中立派最终决定跟他们联手。
“田季安看来会是比他的父亲更凶残的人,如此,早日弃暗投明,新立英明之人才是正途。我们衷心拥戴你成为魏博的新任节度使!”牙军将领们纷纷向空空儿下拜。他们都知道空空儿正是田季宏。
此时的空空儿,也希望集结力量,正面挑战田季安。魏博不应该继续这样暗无天日,无数人的生死不应掌握于一个喜怒无常之人手中!
“在下知道在座的诸位都是金戈铁马赢得今天的位分,然而,如今的魏博,自在下祖父手中得到的这片土地,已不再太平、安宁,而且,日后的情势只怕会更加严酷……所以,我们不得不戮力前行,尽早结束这一切,惟其如此,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子孙才能安然生于斯,长于斯!”空空儿说道。
“属下愿誓死效忠首领!”牙军将领们群情激奋,齐声高呼。
田兴待众人宣誓完毕,又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朝中力主消蕃的陈许节度使曲环及其追随者刘昌裔已经向朝廷检举了田季安意图刺杀曲环之事,皇帝龙庭震怒,令立即查办,并追查田绪当权时的倒行逆施,只待罪证确凿一并定罪处治。
“田季安在位一日便作恶一时,罪证比比皆是;但田绪已死,当日恶行多已无据可查,有关之人也多亡故,要寻罪证恐怕就难了……”
众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空空儿却淡然一笑:“这个诸位放心,在下会找到铁证。”
众人一听,顿时感到欢喜鼓舞。这时,又一位将领开口:“另有一事:首领本为田氏血脉,此事也应早日让魏博百姓悉知,这样他们才会如我等一样有所仰望,日后若要举事,也容易得到他们的拥戴。”
空空儿听了,一时沉默。
田兴忙说:“这件事已经禀告朝廷,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宣告魏博。”
众人纷纷附议。
田兴不得不继续劝服:“如今人心向背越来越有利于我们,不过,各位务必沉着冷静,等待时机成熟。眼下朝廷是多事之秋,陛下年迈,龙体欠安,宫中内侍日益把持朝政;藩镇中,吴少诚不断骚扰周围州县,连朝廷委任的节度使也有蠢蠢欲动者……要顺利成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众人纷纷同意。
空空儿看着眼前一张张坚毅、振奋的面孔,感到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如愿带领他们实现宏愿,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不,不仅仅是他们,他希望所有人都平安活着,安居乐业,顺其自然地生老病死。
当权之人,定要有“活人”——使百姓活——之心。
若无,居位难久!
因为有了聂隐娘的庇护,崔玉夫终于可以专注于镜范的制作了。为了周全起见,他又用父亲留下的镜模塑造了更多镜范,将它们置于家中和城外的秘密地窖中阴干。这些镜范之中,只要有一个成功,他就可以铸造铜镜了。
终于,几个月后,一个暮春的日子,他告诉聂隐娘:镜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