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田季安和锦护卫正分别站在船头,一东一西悄无声息地自峡谷驶入,渐渐逼近深潭。锦护卫乘的是一艘简便小舟,随从有七八名牙军精锐。而田季安所乘的,是装备完善的大船,除了精精儿,还有上百全副武装的牙军及弓箭手。
一位脸带伤痕的牙军将领正被两位牙役押住。田季安就是通过他知道了崔玉夫正在秘密铸造镜子的事。这位牙军将领刚刚加入田兴组织的秘密集会,但是,曲环病重的消息又让他动摇。曲环是牵制河朔三镇的重要消蕃派力量,也是田兴等人的依靠,但是,如果曲环死了,那又是另一番局面……所以,田季安略施刑罚,他便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都供了出来。
田季安为自己深深捏了一把冷汗。若不是他及早安排人对曲环下毒,那么自己此时已有废立之虞!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恰好临近端午,他便以竞舟为名,预先准备了船。今日一早,他首先将巡夜的田兴秘密拘押,随后便驾舟顺水而行。
——崔玉夫铸镜的地点并未告知田兴等人,背叛的牙军将领自然也不知道。但崔玉夫等人并不了解,这个地点使牙有人知道。这个人就是锦护卫。当年,正是他在这里监督崔成甫铸造了作为田绎谋逆罪证的那面铜镜。
空空儿和聂隐娘此时已经提醒崔玉夫和聂明戬防范,他们则划动竹排,先行迎上前去。留在铸舟上的崔玉夫和聂明戬都非习武之人,他们必须全力拖延两船靠近,为崔玉夫争取时间。
聂隐娘来到锦护卫的小舟之前,与此同时,空空儿也站到了田季安的面前。
田季安看着他,恨得简直要将牙齿咬碎。最危险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啊,今天就将所有图谋不轨之人全部剿灭,一个不留!他受够了生活在恐惧之中!
精精儿跳下竹排,与空空儿对战。而田季安则紧紧盯着江心方向。
聂隐娘与牙军的精锐对战结束,这时锦护卫才上阵。不过,他并不急于将她置于死地——阻止崔玉夫铸镜,才是他的目的。所以,他一心策动小舟,企图靠近潭心。聂隐娘极力阻止。小船在潭中一会儿进,一会儿退,最终在距离大竹排几丈远的地方踯躅动荡,谁也无力再让谁进一寸,谁也无力再让谁退一寸。
另一边,空空儿与精精儿对战之中很快占据了上风,但是,竹排剧烈摇晃之时,精精儿一闪身差点落入水中,空空儿急忙伸手拉住他。
正在这时,一支火箭“嗖”地射了过来。火箭顶部是浸透桐油的毛毡,虽落于竹排之上,却依然熊熊燃烧。紧接着,又有数支火箭飞来,空空儿和精精儿站立的竹排不久便被引燃。精精儿迅速跃入田季安所在的大船上。
空空儿无奈,只得踏水而行,上了潭心的铸舟。
田季安见状,暗自高兴。这样正好可以一举将他们全部杀掉!
随后,大船迅速驶向潭心。
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劈裂天空,四周旋即陷入更深的黑暗。随后,轰隆隆一阵雷声如巨大的车轮碾过。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到来。
田季安心想,这真是天意相助。雷雨交加之中,小小的铸舟之上能铸出什么铜镜呢?
水雾遮蔽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铸舟的所在,也不知道锦护卫现在如何。这让他感到焦急。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锦护卫!”田季安冲着雾中大喊一声。
山谷中传来连续不断的回音。
雾中一片死寂,不久之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沉闷的水响。
是谁落入水中了!
田季安和正在江心铸舟上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心都悬了起来。是锦护卫?还是聂隐娘?
若确认,那么双方胜负已定!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传来:“火——”
是锦护卫!田季安欣喜若狂,立即下令弓箭手向江心处射箭。
与此同时,空空儿、聂明戬和崔玉夫的心都沉了下去。聂隐娘遭遇了不测!
熔炉中的炉火渐至纯青。只要在等片刻时间,就是火时,那时崔玉夫就可以浇铸了。空空儿却已顾不得这些,他低声跟聂明戬说一声“我去找她”,便转身离开了竹排。聂明戬虽然心慌,却不能抛下崔玉夫不管,他大声说:“请你们恪守本分,若姐姐真有什么不测,至少也要让她值得!”
空空儿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崔玉夫只得强忍住心中的忧虑烦乱,继续往炉中添加石炭,一面谨慎地查看炉火的颜色变化。
这时,空中火箭开始飞落,如火雨。托住铸舟的巨大竹排上顿时落下点点火光,浸透桐油的毛毡,如一盏盏漂浮的油灯在水上燃烧起来。铸舟周围顿时火光冲天。
火的炙烤让铸舟附近的水雾渐渐淡去,田季安和锦护卫渐渐看到了铸舟上的情形。他们的船都停在竹排的外围。
田季安远远看着崔玉夫和聂明戬,觉得他们简直不可思议。跟空空儿和聂隐娘不同,眼前的这两个人没有武功,要杀死他们就像踩死蝼蚁一般简单!可是,连这样的人也在默默地反抗他!他越想越气,拿起弓箭连连向他们发箭。眼见箭直飞向崔玉夫和聂明戬,突然一个人飞了过来,挥剑将箭全部打落,随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田季安。
是空空儿!
田季安气得脸都扭曲了,他大吼一声,令弓箭手将船上的全部火箭都射出!这足以将他们活活烧死!
空空儿为聂明戬和崔玉夫挡住飞箭。尽管此刻他的心里想的只有聂隐娘,但是,他不能不顾铸舟上的两个人。
他痛恨这样的选择!当他努力保护崔玉夫和聂明戬的时候,心里始终回荡着一个声音:隐娘,求求你,一定不要出事!
落到竹排上的火箭正一点点将竹排引燃,如此,竹排和铸舟都将难保,而他们三人也将无立足之地!他们必须尽快完成浇铸,弃舟保命!
这时炉火已纯青。但是崔玉夫观察坩埚中的铜水,却轻轻蹙眉。
“还不能浇铸吗?”聂明戬忍不住催促,尽管知道这并不是心急就可以加速之事。
“水汽太重,虽然熔炉足热,但铜水表面却有冷凝,这样很难浇铸成功……”崔玉夫一边回答,一边低头思索。
聂明戬和空空儿听了,都感到绝望。再拖延下去,也许一切都来不及了!
聂明戬不便催促,空空儿道:“现在已是火时,我们尽量拖延一个时辰,若不成,就先撤离,容日后再寻时机!”
三人点头。空空儿和聂明戬便全力防守,崔玉夫则努力思索解决的办法。
这时,田季安和锦护卫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竹排上这时已经烈火熊熊,不断有烧断的竹竿自竹排上分离,漂向潭水四周。他们再死守下去,竹排和铸舟都会烧尽!那样,牙军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消灭这几个叛徒!
崔玉夫盯着坩埚中的铜水,突然眼睛一亮——随着周围陷入一片火海,熔炉附近的水汽都被烘干,铜水表层的热度也上来了。终于可以浇铸了!
这时,聂明戬正在扑灭附近的火苗,崔玉夫连忙制止他。聂明戬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任由火箭继续落在自己附近。
崔玉夫再次确认炉火和铜水,随后郑重其事地舀出铜水,开始浇铸。
田季安一看,立即示意锦护卫上去阻止。
锦护卫随即跳上竹排,直扑崔玉夫而去。空空儿立即上前迎击,两人于竹排上来往过招,竹排动荡不已。崔玉夫只浇铸完一片镜范,见状只得停手。空空儿一看,忙逼令锦护卫离开竹排,两人跃入锦护卫所乘之舟继续对战。
田季安一看,忙令精精儿带牙军上竹排杀崔玉夫和聂明戬。
这时,竹排已经被烧断,四分五裂地漂于水上,只有载着铸舟的一小片还算连续。牙军陆续下船,上了竹排。而火箭也已将铸舟烧着。
精精儿等人慢慢靠近铸舟。聂明戬不得已拿起铸舟中备用的石炭、柴禾等物向他们投掷,偶尔也有牙军被击中,来不及挣扎便沉入潭中。
崔玉夫沉着地继续浇铸铜水。以现在的情形看,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三套镜范,浇铸三套镜子。成与不成,就在此一举。
这时,精精儿等人上了竹排。聂明戬抄起夹石炭的铁钳,拼命向他们挥舞。这在精精儿看来,简直是儿戏。他一把夺过铁钳,随即开始殴打聂明戬。
聂明戬一心要保护崔玉夫,因此拼命阻拦他们。可是,他哪里是精精儿和精锐牙军的对手?他们很快将他打倒在血泊中。精精儿正要去抓崔玉夫,聂明戬却一把抱住他的脚踝。精精儿恨极,拔出剑便要刺他。这时,空空儿及时赶回,迅速击退精精儿等人,救下聂明戬。
随着一声炸雷响起,漫天浇落瓢泼大雨。而与此同时,铸舟的桐油伞被火箭引燃,很快便烧了个精光。空空儿和聂明戬将牙军和精精儿全部击退,这时都去看崔玉夫。
所幸,崔玉夫已经浇铸完三套镜范。
雨没有浇灭火箭引起的大火,铸舟正被烈火一点点吞噬。
空空儿催促崔玉夫:“我们尽快离开!这里是潭心,没有竹排我们无法安全靠岸!”
可是,崔玉夫看着那三套镜范,却摇了摇头:“你们先到竹排上,我得等镜范慢慢冷却。若现在就取走,骤然湿冷会令铜水无法成镜。”
崔玉夫神情毅然,空空儿没有再劝解,只得先带着聂明戬撤退到不远处的竹排上。在这里,只要崔玉夫点头示意,空空儿可立即上前将他安全带出。
“他真是不知死活,就为了一面镜子?!”田季安气得双眼通红,“好啊,既然你们想置我于死地,那我也要礼尚往来啊!”
说完,田季安下令将船靠近铸舟。
“使君,您这是想……”锦护卫忙上前阻拦。
“哼,斗大一点的舟,蚂蚁一样卑贱的草民,竟然想要害我!那我就直接冲过去碾死他好了!”田季安吼叫着说。
“不行!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万一不小心,我们的船也可能着火!”锦护卫忙忙说。
田季安眼睛一转,笑着说:“锦护卫果然忠心,那你先驾舟在前护航,如何?”
锦护卫脸色一变。田季安这是想将他一并杀死啊!想到这里,他恭敬地低头:“属下遵命!”
空空儿眼见着锦护卫和田季安一前一后逼近铸舟,忙上前与锦护卫对战,而与此同时,精精儿却又去突袭聂明戬。空空儿只得两面出击,同时守护两人。
锦护卫抢先一步抓住崔玉夫,这时崔玉夫正在将镜范装入木背篓。锦护卫上前,一把夺过木背篓,顺手扔进潭水中。那里面有三套镜范中的两套。
崔玉夫心痛地看着木背篓沉入水中,急忙紧紧抱住仅剩的一套镜范。此时,镜范仍是炙热,可是,他却不顾一切地抱在胸前。
锦护卫冷笑一声,拔出剑,便要向崔玉夫刺去,空空儿忙带着聂明戬一起上前,同时将聂明戬和崔玉夫护在身后。
可是,两人还来不及对战,铸舟突然猛地摇晃——托住它的竹排完全解体。与此同时,通体烧着的铸舟遇水后发出滋拉的声响,铸舟摇摇欲坠!
锦护卫见状,急忙退回自己的小舟。而这时,田季安的大船猛然加速,冲着船下的几人直接撞了过来。
大船驶过之处,水花四溅,平静的潭水波涛震荡。大船随后停了下来。田季安急忙四顾,水面之上,只有竹排的残骸在随波飘荡,此外再无一物。
铸舟,崔玉夫、空空儿、聂明戬和锦护卫都没了踪影。加上之前的聂隐娘……他最嫉恨之人全都被除掉了!
田季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突然有牙军来报:“使君,大事不妙,船头被桐油引燃,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地方尽快靠岸!”
田季安大吃一惊,忙令撤退。
不久,潭水重新归于宁静,只有瓢泼的大雨继续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