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众人到达了距离魏州城三十里外的元城县猎场。
营地位于山林中的一片平地上,四周丛林密集,不远处是山丘起伏,峡谷深涧隔绝,地势十分复杂。
营帐早已布好,田季安的帐房位于中央,精精儿于帐内侍卫,帐外四方设戍卫牙军军帐;其外是聂锋等魏博重臣的帐房,各有牙军护卫;最外围是其他随行使牙僚佐和牙军帐房,锦护卫、聂隐娘和空空儿都在此处,田兴因为执掌随行牙军的调动,也留住此处。
稍事休整,田季安便召集众人,宣布狩猎开始。冬日昼短夜长,此时开场的狩猎将持续到晚上,是为夜狩。
一声令下,众人四散策马奔入山林,田兴带领精锐牙军稍后跟随田季安,以防不测。
聂隐娘在密林中密切关注着父亲聂锋。聂锋正与田季安和几位同僚同行。狩猎是玩乐之事,但是,也可以充满杀机——因为往日入使牙都需解去刀剑入内,而此时人人都持有弓箭、刀剑,突然的袭击或者“误伤”随时可能发生。而她很清楚,田季安这次狩猎,猎物其实是父亲,她,还有空空儿。
相距数百步,聂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有意落到最后,与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隔着茂密的丛林,聂隐娘悄悄与他同步。冬日的丛林树叶落尽,只剩粗粗细细的树干树枝如藩篱,隔开父女两人。
聂锋扭头,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父亲。”聂隐娘在马上低头行礼,在心里叫了一声。她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
父亲微微一笑,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
父女两人,默契地继续策马前行,不时彼此相望。
那日,父亲带她去乱葬岗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好好待你。我会告诉别人你行为古怪,脾气也坏,我不想认你这个女儿了。”
那时,她默默点了点头。
“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忠于田氏,只是这次我会阻止少主行恶,如果他下令杀了我,你要想办法保护好你弟弟;如果他没有,我希望我可以看到魏博归顺朝廷的那天。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可以暗地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
“如果可能,你尽快找一个可靠的人嫁了吧。你做那些事,随时可能丢命,早点成亲的话,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才不冤枉到人间来走这一趟……”
想起这些,聂隐娘感到难过。父亲与她,错与对,恨与爱……其实,她根本不想计较,即便他是十恶不赦之人,她也希望他能安然终老,何况,父亲也只不过是一个可怜之人……
“隐娘……”突然,她听到了父亲的心声回应。她惊讶地看着父亲。父亲眼中流露欣喜,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尝试成功了而高兴。
“你最近好吗?”父亲问。
聂隐娘关切地望着父亲。“我很好。您呢?”
“我不知道算是好,还是不好……”
“请您保重。”
“你也一样。”
聂隐娘正想提醒父亲警惕田季安,突然有人催促父亲上前。聂隐娘急忙隐蔽到树后。聂锋策马离去。
聂隐娘绕到稍远的地方,继续偷偷跟随父亲。
突然,她听到“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她的脸庞飞了过去。她慌忙策马闪开,只听扑棱棱一声,一只翎鸟从树上坠落下来。她扭头望去,只见空空儿气定神闲地策马走过来,到了前面树下,从马上探身下去,一把揪住箭尾将射中的翎鸟捡了起来。
聂隐娘还在发愣,空空儿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走吗?”
聂隐娘一甩马缰绳,马立即奔跑起来。不过,她没有在空空儿面前停留,而是快速越过他,继续向前奔去。
空空儿策马跟上。
此时暮色渐浓,田季安带着众位臣僚在林中小憩,随从已经燃起篝火,众人一边取暖,一边聊天。
聂隐娘一路不停,直跑到一片竹林才停下来。
父亲,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或许跟随田季安走了另一条路。晚风吹动万千杆苍竹,发出如暴风骤雨般的呼啸声。聂隐娘看了看天色,感到心焦。她策马准备换个方向,继续寻找。这时,她座下的马突然嘶鸣一声,身子一歪跪倒在地,她低头一看,只见马身一侧不知何时已经被一根长长的竹箭射中。
有埋伏!
她急忙翻身下马。可是,没等她站稳脚跟,便有千万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她忙借助竹竿的遮挡躲避,一边迅速摸出羊角比,砍断一根细竹,于手中挥舞,抵挡不断飞来的竹箭。
这时如光已完全消失,她仔细查看四周,终于发现了隐蔽在草木丛中的弓箭手。让她吃惊的是,他们竟有数十人之众。
她躲在一丛连根竹子背后,从背上摘下自己的弓箭,迅速搭弓上箭瞄准他们,连连发箭。几个弓箭手相继倒下,而她也趁机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方位,再次拉开弓。又有几个弓箭手中箭,但与此同时,她的右肩也中了一箭。她急忙回了一箭,射中了发箭的弓箭手。
她忍住疼痛,继续放箭。而埋伏的弓箭手似乎发现她受伤了,陆续从隐蔽处走了出来,一边发箭,一边靠近她。
她一边回击,一边后退。
但是,弓箭手人数终究占优,她渐渐陷入了他们的包围。
突然,一个弓箭手在距离她数步远的地方现身,她来不及发箭,便挥起匕首向他扎去。可是,她刚冲到他面前,脚下的地面突然一陷,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跌落下去。
那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可以断定,不是为了捕获山林野物。并且,底下竖起了两尺有余的竹刺,竹刺间纠缠攀爬着成千上万条毒蛇!
是周门的人!
不过,他们显然不知道她早已经历过一次!聂隐娘打起精神,忍痛用手撑住两根竹刺,凭借那脆弱的支撑让自己躲开了竹刺和毒蛇。她正要像上次一样寻找墙壁作为支撑,悬崖上方突然开始落下无数大石头和泥沙——弓箭手们要活埋了她!
就在聂隐娘遭遇袭击的同时,空空儿也陷入了包围。几十个牙军骑士将他重重包围,举着长矛和陌刀(唐朝时期战争中常用的长柄大刀)向他冲杀过来。及到交手,空空儿发现他们不是普通的牙军,而是百保武士!
百保武士起源于齐文宣帝高洋时期的百保鲜卑,是挑选武士中的精锐,再让他们每人与一百人对战,武力不足之人会被活活打死,而那些战胜百人还活下来的,被称为“百保武士”。他们人人能以一敌百。
空空儿立即骑马,飞身逃出包围圈。他立即左右开弓,将自己所配之箭全部射出,所幸箭无虚发,百保武士数人落马。剩下的武士们再次对他形成包围之势。空空儿挥剑刺中靠自己最近的一个武士,顺势夺下了他手中的陌刀。他横刀一扫,数匹战马应声翻到,又有数位武士落地。
不过,百保武士擅长者,正是空手对决。空空儿心里清楚,以一人对几十人,他绝无胜算……
他该如何脱身呢?
突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竹林。只要进入竹林,他们的战马、长矛和陌刀都将无效!他想到这里,便有意引百保武士往竹林方向移动。
可是,他们靠近林边之时,百保武士却都勒马驻足,不再向前。
不好!空空儿立刻意识到有问题。可是,这时,他已经踩中了陷阱。透过纷纷塌落的泥土,他看到了陷阱底部的竹刺和毒蛇。
不过,他究竟更加敏捷,就在陷落的瞬间,他一把扒住了陷阱的边沿,随即一个翻身跳了出来。
百保武士已纷纷下马,或赤手空拳,或仍持长矛和陌刀,一齐向他围了过来。空空儿急忙飞身进入竹林,以陌刀劈出无数竹枪,一支支掷向他们。
又有数人被刺伤刺死。但剩下的人仍旧无所畏惧地向他扑杀而来。好在竹林是空空儿熟悉的,他能善加利用躲避和攻击。
可是,这时空空儿突然想起了聂隐娘。如果一切正常,她应该就是沿着这条路前行,可是,现在她在哪儿?
她应该也遭到了偷袭!如果节度使要除掉他,那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里,他一挥手向百保武士们丢出一个小球,竹林中顿时升起白色的雾气,百保武士在迷雾中扑腾,有人不小心落入林中的陷阱,发出悲惨的叫声。等雾气终于消散,空空儿已经不知去向。
空空儿在林中飞奔,突然看到了聂隐娘的马,它痛苦地倒在路边。
空空儿顿时警惕地环顾四周,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下起箭雨。
她就是在这里遇袭的!她现在哪里?是生是死?他一边挡住飞来的箭,一边冲向弓箭手的藏身之地,迅速将他们全部刺杀。
随后,他疯了一样到处寻找聂隐娘的身影。无论是生是死,他要找到她!不,她一定不能死……
可是,茫茫竹海,四下并无一人。
“你在哪儿?”空空儿大声喊了起来。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她身陷竹屋那一次……他们不曾说过相爱,可是,她随时随地可以为他去死,他也是一样!可是,在相安无事的时候,他总是让她难过,因为从前的仇恨……
啊,如果她真的死了,他绝不独活!
他无力地丢下手中的陌刀,茫然无措地一遍遍巡视四周,嘶哑着嗓子喊:“隐娘,隐娘——”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不能死!我不再想着报仇,只要你活着,我不再报仇!我们一起归隐山林,不再过问这乱世之事……隐娘——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空茫的山林中不断回荡着他悲痛欲绝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