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夫在牙役的护送下回到家。聂隐娘悄悄地一路跟随。
待牙役离开,她径直冲进了他的屋子,一把揪起了他。崔玉夫刚放松下来,猛然看到她,又吓了个半死。
“你到底是傻啊还是什么,别人让你做什么你都做吗?”她恶狠狠地训斥他。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平静地说:“不用你管,这是我的事!”
“万一使牙认定你别有用心,到时候你怎么办,啊?!”她听了更气。上次是她害了他,这次如果因为空空儿再遇到什么危险,她还是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他不认识她,应该也不会认识空空儿……
“大不了我再走密道出城好了……”他说。可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想当着她的面说那些事。为了掩饰,他急忙出门去了镜坊。
聂隐娘也突然想起了这事,不过,她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阻止他去铸镜。当年有一面不祥的镜子害得空空儿家破人亡,现在他又要去造什么镜子——还没铸成就已经开始害他了!
她追到镜坊,看到崔玉夫坐在胡床(马扎)上。她在他身边默默坐下。两人都半天没说话。
“空空儿让你做的事很危险,你不要理他——这些与你无关……”过了一会儿,聂隐娘说。
崔玉夫半天没回应,聂隐娘又要开口,他才一笑,扭头看她:“你啊,总说我傻,其实你也有点……”见聂隐娘眉毛一挑,他跳过那个字,继续说,“你就别担心我了,我并非跟这些事无关……”
并非无关,这是什么意思?聂隐娘觉得奇怪。
崔玉夫立即下逐客令了:“你快回去吧。你在这里,他们会更加怀疑我。”
聂隐娘听了,只得起身出门。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有些失落。每当提及往事,他总会感到孤独,他其实希望有人在身边陪自己,也希望有个人跟自己说话。可是,那个人不能是她。
“这位一定是崔镜师的后人吧?”那天,当他想要跟她说出自己要做之事时,陈妈跟他进了镜坊。
事实上,第一眼见到陈妈时,他就感到有些面熟。当她直接说出他的身份时,他吃了一惊。他猜不透她到底是敌是友。
“你不用害怕,我跟随夫人多年……也曾经到莫家为你送过几次钱粮……”陈妈忙说。
他这才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当他逃到乡下的远亲家住下后,聂夫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派人送钱粮给亲戚。
他扶着墙,想要跪下去叩拜,陈妈一把拉住他,连说不必。“你该拜谢的人是夫人,我只是跑腿而已。”
“没想到竟有这样巧的事,聂小姐竟是夫人的女儿……”他深有感触。
“正是如此,老妇有几句话想说,请你不要见怪……”陈妈说。
他点头。
陈妈想了想,说:“聂押牙与你父亲当年因为一件可怕的事,结下了孽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遇到的,不过,看来小姐很关心你。可是考虑到父母那代的缘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见我家小姐……她经历过可怕的事,已经够可怜的,若再与从前的人和事牵连,只怕她还要经受不幸……你们永不相见,对她、对你都好……”
他答应了,所以会做到。
现在,更让他困扰的问题是:究竟是谁告发了他?自从使牙设置“除恶使”以来,魏博告发成风,其中多数是出于公愤揭露丑恶之人,但也有人出于私心而恶意诬告。这次的事不排除有镜街的同行出于嫉妒而为难他,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他怀疑一个人——老猫!
他去找老猫。老猫坦然承认,而理由仍是不想让他因为铸镜招致杀身之祸。
“为什么你坚信这面镜子会害死我?你亲眼见过那面镜子吗?”崔玉夫面对老猫第一次发了火。
老猫想了想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听使牙的人说过——那个人看过,它说那是一面魔镜……”
崔玉夫感到奇怪:“不是说刻的是田绎谋逆的证据吗?”
老猫摇头:“如果是那样,他们为什么要着急毁掉那面镜子?听说田绎谋逆的字是镜子铸好之后镌刻上去的,但镜子本身还写了字。而且,听说镜子神奇的地方在于,它表面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透过阳光,那些藏起来的文字可以投到墙上……”
是透光魔镜!崔玉夫吃了一惊。父亲用了镜师的最高技艺来铸造这面镜子!想起自己跟空空儿的约定,他感到了绝望。
老猫观察他的神色,说:“镜子这东西古来就有些神气,避邪可用,招邪的也是它。你不要再固执了,你知道它上一次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吗?”
可是,那是因为有人故意隐藏了它上面的真实内容!崔玉夫想。“石叔,正因为我父亲造的镜子害死了人,所以,我更想知道为什么。那些冤死的人,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是吗?而我的父亲……我想他一定也心里不安,若他的债需要我来还,我心甘情愿。”
老猫看着他,想起了聂明戬,他们几乎说了一样的话。他们的父辈在当年那件事中都被当作加害者,不过,他们却愿意揭示真相,甘心承担所有后果……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太卑鄙了!
“石叔,如果你不想帮我,那么,至少不要再阻拦我,好吗?”崔玉夫最后说。
老猫默默无语。他如此阻拦崔玉夫,说到底,也是为了偿还自己欠下的孽债……但是……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人力无法阻止?
崔玉夫铸镜的事引起了锦护卫的警觉——当年,正是锦护卫带领牙军和衙役追杀的崔成甫……
事实上,这正是老猫担心的事。
当史信辰将崔玉夫铸镜的事告诉锦护卫和田季安时,锦护卫立即想起曾经对崔玉夫的怀疑——崔玉夫也许就是崔成甫的儿子!
“那面镜子上到底有什么?”田季安问。
“真相。”锦护卫简单地回答。
真相即田绪诬陷了田绎。田季安和史信辰顿时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要阻止他——把他秘密除掉吧。”锦护卫道。
田季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诡异地笑起来:“不如让他造出来镜子了,我看一看,再把他杀死也不迟……”
锦护卫忙说:“使君,切莫因为一时好奇而节外生枝啊……”
“你怕什么呢?”田季安因为他的劝说而执着起来。
“我担心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这么做,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一定是想利用这面镜子打击使君……”锦护卫正色道。
“背后的人?”田季安若有所思。啊,就是自己一直厌恶的那些人啊,聂隐娘,聂锋,空空儿或者田季宏,刘昌裔……
锦护卫突然想到什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呈给田季安。田季安打开看,里面是几颗零散的佛珠。
“前次提到的密道,前几日令可靠的牙军前去清理,他们捡到了这些珠子……”锦护卫回答,“是某个进过密道的人落下的……”
在场的人都记得崔玉夫当时的回答:夫人带他通过密道逃出城……
“你怀疑是崔玉夫说的那个‘夫人’落下的?”史信辰问道。
锦护卫点头:“属下仔细回忆,当年属下带人追捕镜师崔成甫,当时牙役们刚抓走崔成甫,就发现有个孩子进了崔成甫的镜坊,我们分头追捕,但是那个孩子突然消失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果没有人帮助,根本无法逃出魏州城。根据崔玉夫所说,是有人带他通过密道才逃脱的。佛珠应该是善男信女日常佩戴之物,而那一日是十六日,其前一日正是上香拜佛的日子……根据珠子的大小,其主人应该是女人……”
“到底是谁呢?”田季安困扰不已。
锦护卫想了想说:“属下推断是聂押牙的夫人……”
田季安和史信辰都吃了一惊。又是聂家!
“知道密道的几位大臣,属下已经一一查过,几位夫人中有的年迈,有的不信佛,有的丈夫未参与此事,史鉴安大人的夫人当时已经过世,所以,唯一可疑的就是聂夫人——聂押牙是此事的执行官,她又是虔诚的佛徒,据说她十五日曾携子女一起到城外庙里烧香拜佛了……”锦护卫低头道。
田季安倒吸一口凉气。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聂家对魏博的忠诚都值得怀疑了!当年带领牙军屠杀田绎一家的是聂锋,但田季宏的尸体却离奇失踪——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是故意放生!
田季安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该想法子一下子铲除才行……”
不久,使牙宣布,魏博并未禁止铸造镜子,有志于镜师行的人可放心开业。
与此同时,节度使田季安宣布,将带领众臣前往郊区猎场狩猎,使牙要员悉数同行。魏博田氏本来即是武将出身,热衷骑射,每年例行要举行几场大型的狩猎。聂锋、聂隐娘和空空儿俱在其列。因史信辰也要陪同,聂明戬便恳请让他留守刑房。聂家三个人之中,他是最让田季安放心的一个,所以使牙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择定的吉日里,田季安率领众臣浩浩荡荡离开了魏州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