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就地分道而行,空空儿一路护送聂隐娘回到她的住处。
空空儿看着那个徒有四壁的“家”,突然一把揪住她,大声吼了起来:“你可真是不怕死!我们要是再迟一步,你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你知道吗?”
从使牙到竹屋,他一直在克制着对她的担心,那种难熬的焦灼感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她看着他,竟然笑了起来。“我想我不会死……”她说。
“可笑!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神力吗,可以预料生死?”他还在吼,只是声音弱了许多。她很虚弱,他抓住她,就像抓住一把衣服。想到她为自己才受伤,他的心软了下来,可是,嘴上还是气势汹汹。
“即便是那样,我也很高兴死前知道真相……季宏。”她望着他,落泪,微笑。
听她叫出“季宏”两字,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田季宏,他本来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他听着,觉得那么陌生,还有,沉重。他的脸色霎时凝重。
“是你,对吧?你没死,你还活着。”她沉浸在找到他的喜悦中。她泪眼朦胧地笑着,仔细看着他,她久别重逢的爱人。
他恍惚记起来,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也让她这样哭泣。那是他第一次跟随父亲到聂家,他在院子里耍木剑,一不小心将剑脱了手。她从别处跑来看热闹,一侧脸颊被木剑砸出了血。他看着她,吓得不知所措。好在仆人七手八脚给她止了血,但是受伤的脸颊还是红肿起来,这让她的样子看着有些滑稽。后来,他就一直守在她身边,逗她玩,和她说话,直到她肯跟他说话……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是你,你一定也认出了我,是吗?”她轻轻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他。她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动作那么迟缓和小心,仿佛担心太过用力后他会像烟云一样突然消散。而他,隔着衣襟感受到了她指尖传递来的凉意。这凉意因为她中毒未愈,也因为重逢的激动。
是的,比才的时候他也认出了她,所以他才对她紧追不舍——虽然,他更希望她只是一个长得像聂隐娘的女孩。
她拉起他的手,轻轻说:“你恨我,还有我的父亲,我知道,我理解……”
啊,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些!他们之间隔着山高海深的仇恨,他无法释怀的仇恨,如此,他该如何面对她?
想到这里,他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冷笑一声:“你能理解?”
他脸色阴沉,她看着他,沉默了。
“那么,如果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应该不会阻拦我吧?”他如同挑衅一样地盯着她。
她料想如此,只是亲耳听见他如此说,还是惶恐不安。曾经拉住他的她的手,仍不知所措地伸在空中,她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手垂了下去。
他看着她,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快意,相反,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空和心痛。当年伤害他的也不是她啊……当灼灼告诉他,她不顾一切去找周不留时,他想过也许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那样,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若她活着,就好好待她,可是,等她侥幸躲过死劫站在他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恶语相向……
“你愿意见见我父亲吗?”沉默半晌,她恳求地望着他。
他想要控制住心中的恶兽,没有立即回应。
“虽然我这么说很可耻,但是他那么做其实也很痛苦……”她低头说。
“做了背信弃义的事,如果毫无羞耻心,那他还是人吗?”他立即反唇相讥——想要克制,最后还是前功尽弃。聂锋,杀害他全家的聂锋,他绝不原谅!
他的语气满是冷酷和嘲讽。她看着他,眼底是无限的悲戚和痛苦。她懂得他的痛苦和仇恨,可是,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原谅,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他自己。仇恨会毁了他……
过了好久,她转身说:“好,你就照你想的做吧……”
“你肯眼看着你的父亲和弟弟死吗?”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她想象那种情景,体会着他当年的痛苦。“当年你也是那样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妹妹被杀的啊……”
他冷笑:“没有,当时我们自顾不暇,因为他们同时举刀……我只是后来看到他们的尸体,被那么多人压在下面,后来又像扔什么东西一样被仍在车上拉走……”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着。每次回忆往事,就像遭受千刀万剐,痛不欲生。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回忆。他不能忘!他不能让父母还有妹妹就那么无辜地死去!他们全部死去只留他苟活在世,忘记他们便是罪无可恕!
她默默走到他身边,抽出自己的匕首,递给他。“如果你杀了我会让你好受一点儿,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他没有接匕首:“你知道我对你下不了手……”
她深深低下头,突然举起匕首扎向自己的心窝。
他吃了一惊,急忙伸手阻挡。羊角匕的刀尖刺进她的衣襟,而锋利的刀锋握在他的手中,淋漓的鲜血顿时沿着匕首流淌,落在她的身上,殷红如花。
他忍痛夺下匕首,随手扔在地上。她心痛上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他却冷酷地转过身去:“你不必这样。善恶终有报,不是你可以阻止的。”
他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她颓然跌坐在地上。
他听到她跌倒的声音,心再一次痛起来。“坏事不易做。”他记起父亲曾经这样说过。他要报仇,五年来他都以此为信念,可是现在,他为何如此难过?为何有一丝动摇?
他努力平复着内心,快步穿过院落。他一定要报仇,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妹妹被压在尸山下的一幕,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所以,聂锋必死!田季安必死!
空空儿走到院门口,正要开门出去,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急忙闪到一边。院门被推开,聂锋、田季安、锦护卫等人一下子涌了进来。
聂隐娘立即自屋内出外迎接。她看到空空儿仍藏在隐蔽处,忙行礼,引众人进屋。
“啊,刺客的住处是这样的……”进屋后,田季安细细地环顾室内,语气轻佻。
聂隐娘一听,默默看着父亲。
聂锋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说:“你的事,我已禀告使君。”
她听了,反而心安。只有这样,父亲和弟弟才可能安全。
田季安连连摆手:“押牙,别这样跟令嫒说话,万一她不高兴,一刀把我杀了该如何是好?”
聂锋连忙俯身:“使君,属下简直死无葬身之地了!”
田季安看出聂隐娘行动迟缓,问:“这是行刺时受伤了?”
聂隐娘低头道:“不是,是走路时跌伤。”
田季安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刺客还会如此马虎?”
除了他,没有人笑得出来。
精精儿默默看着她的脚,那分明不是摔伤,而是中毒后的麻木。不知为何,他一下子想到了师父的蛇毒。师父周不留豢养的毒蛇,以浸过五毒的食物喂养,毒性较普通毒蛇不知厉害几倍。不过,若中了师父的蛇毒,她不可能活到现在。除非有人给了她解药……他小心地看了看左右。
田季安止住笑声,沉下脸:“那么,你跟我详细说说刺客的事吧。”
聂隐娘看着他,平静地回答:“使君大人,尽管家父是使牙官吏,但小女并非使君的僚属……所以,十分抱歉,小女不能回答您的提问。若小女违背师门禁戒,将难逃师门惩罚……”
“什么惩罚?”
“割舌。”
田季安想了想,说:“如果害你成了哑巴,我也怪对不住聂押牙……那好,你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你刺杀过魏博的官吏吗?”
跟随而来的几个魏博要臣和牙军都竖起了耳朵。
聂隐娘目光堂堂看着众人。“迄今为止还没有。”
“意思是将来会有?”田季安追问。
“也许。”聂隐娘低下头去。
随行的人立即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哈,你们都听到了吧?”田季安哈哈大笑看着随从们,“所以,你们一个个都小心谨慎着点儿,你们哪一个要是被刺杀而死,我也就知道你们是奸邪之人了!”
随从的人纷纷低下了头。聂隐娘分明感受到了他们对她的敌意。
“这么说,你简直是我的观察处置使。”田季安笑着看聂隐娘,“你非但不是敌人,还像是我的帮手呢。”
没有人能猜测田季安现在的心思,所以,没有人吭声。
“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最重要的一个问题……”田季安神经质地盯着聂隐娘,慢慢开口。
聂隐娘默默等待他说下去。
“有一天,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杀?”田季安一字一字地说完这句话,脸上浮现诡异的笑意。
聂隐娘淡然道:“师门限定,只杀罪大恶极之人。”
田季安听了,默默无语了一阵儿,突然仰天长笑。他突然想起来,在聂府,他第一次见聂隐娘的时候就有过跟今天一样的对话。她说她只杀罪大恶极之人,可是他注定会成为罪大恶极之人啊。他笑了很久,后来笑出了眼泪。
“使君,您刚刚继任,且年少有为,相信您可以让魏博气象一新,百业兴旺,百姓安居,如此,小女所说之事根本不足挂怀!”聂锋壮胆开口。
“押牙,您的话听着虽然是勉励,可是眼下为何觉得是要挟呢?”田季安冷笑。
聂锋忙跪倒在地:“属下不敢。”
聂隐娘看着父亲如此谨小慎微,心中不免生气。“使君,您一定也想将祖辈父辈拼力攒下的家业发扬光大,不是吗?使君只要励精图治,使魏博政通人和,没有人为奸作恶,刺客便会归隐——刺客向来是乱世才有的。”
田季安一笑,不语。她说的没错,可是那对他而言太难了。他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继承父亲出任节度使,但他从未想过要当一个了不起的节度使,他只要平安地享受祖辈父辈给他留下的财富和权势而已。
若不是顾忌父亲,聂隐娘真想给田季安一掌,让他清醒一下。那样,也许将来她真的不必对他动手。可是,她只能忍着。“家父和弟弟都在使牙为官为吏,所以小女绝不会轻率行事。这一点请使君尽可放心。”聂隐娘说道。
田季安也在心里算计。她的意思是想此事放下不提,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虽然身边有几位周门高手保护,但是,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难道要白白放刺客走吗?不过,他很清楚要除掉她并非易事。她不是凭空自来的刺客,而是罗刹门的高徒,是押牙聂锋之女,而且还是刘昌裔的线人,如此,他对她有任何行动,佛罗刹、魏博众臣、嘉诚公主甚至朝廷都会关注,甚至可能会插手……
因此,虽然不甘心,可是眼下似乎退让才是上策。
“好,我信任聂押牙。”田季安点头说,“你,我就当做是对我和各位大人的勉励了。”他竭力压抑自己,表明平静地说完这些话,便匆匆带人离开了。
他还不能随心所欲,他在心里努力劝慰自己:终有一天我要魏博之内无人敢违逆你的心意!
聂隐娘望向门口时,才发现,空空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