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留最后看了一眼地窖里聂隐娘的尸体,将地板合上,转身出门。
“师父。”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不留抬头,只见空空儿就站在几步之外。“你怎么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问。
“使君令我找您,说是有事询问。”空空儿道。
周不留心下不免揣测,问:“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空空儿摇头:“不知道。”
周不留微微一笑:“那我们走吧。”
师徒两人穿过竹林而去。
当他们的身影完全隐入竹林,一个身影突然从另一边闪出,纵身越过竹篱笆,快步跑向竹屋。
地窖里,聂隐娘仍在昏迷中,突然,她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她睁开眼,朦胧中只见一个人正低头蹲在自己身边。
她本能地想要起身躲避,那个人急忙用手按住她:“是我。”
她仔细看,是灼灼。她安下心来,虚弱地说:“你怎么来了?”
“你先别说话,中毒已深,气血运行到了脏腑,神仙也难救了。”灼灼说着,将一瓶药粉撒在聂隐娘的伤口上。
聂隐娘痛得叫起来。
“是空空儿给的解药。”灼灼说。
这种药粉是取多年生蚂蟥晒干加药炮制而成,活蚂蟥喜吸人血,这种药粉就如万千小蚂蟥,撒在创口可迅速吸收淤血、毒液。不一会儿,聂隐娘腿部的浮肿便消了大半,伤口的药粉变成了黑色,灼灼又倒药水将伤口清洗后,敷药后包扎好。
聂隐娘渐渐清醒过来。她慢慢坐起来。
灼灼仔细查看她的伤口,说:“你也真是大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
聂隐娘决定来这里之前,曾见过灼灼。灼灼知道劝阻不了,便告诉了空空儿。
聂隐娘问:“他呢?”
“刚才是他调走周不留,我才能进来这里。”
聂隐娘觉得说不出的悲伤,她动了动腿说:“他跟周不留走了?那我们快跟上去,他跟周不留的师徒缘分也许今天就尽了……”
灼灼一听,也回过味儿来。她扶起聂隐娘,一跃跳出地窖。
走在路上,周不留突然问:“依你看,使君找我,是不是想让周门追查刺杀的事?你也知道,现在的推官和牙推根本不可能找出罗刹门的人。”
“这个……应该不会吧,也许只是想听听您的见解。”空空儿随口回答。
周不留默默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走到一段靠近悬崖的险要之路。说是路,其实是紧贴崖壁的一带不足一足宽的山岩,其外就是空空荡荡的山谷,地势凶险至极。空空儿在前面探路,周不留隔了几步远跟在后面。
空空儿正贴着峭壁小心走路,背上突然重重挨了一掌,他身子一震,差点跌入悬崖。他急忙一跃跳过这段险路,在前面的开阔地站定。
周不留也轻轻跃起,几步跟了过去。
“师父,你……”空空儿凝眉看着师父。
“如果不是要我出手,就不会约见我。这是我跟魏博田氏几十年来的约定。怎么,田季安派你来的时候,没有告诉你吗?”周不留冷笑着说。
空空儿默然。师父看出他撒谎了。当灼灼来告诉他聂隐娘前往竹屋时,他就想到自己或许要与师父正面冲突——收留他,师父不禁违背了与刘昌裔之间的约定,也是隐匿田季安忌惮的“谋逆余孽”,所以,师父一定不会让聂隐娘活着离开竹屋。看着师父日渐苍老的脸庞,空空儿想到了那一个词:造物弄人。刘昌裔是父亲的朋友,当年,如果他老老实实地被师父交给刘昌裔,也许他会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是,他恳求师父留下自己,喝下“忘忧汤”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人,甚至成了仇人田绪之子、堂弟田季安的近身侍卫……
不过,所有这一切他都不怪师父。他怪师父的,是师父对聂隐娘动手。
山间的风在两人间吹过,衣袂翻飞,发出巨大的声响。周不留凝眉看着空空儿,觉得不可思议:“是仇恨太深的缘故吗,我的‘忘忧汤’都无法让你忘记过去?”
空空儿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师父能够让我们忘记的,只是记在脑子里的事,可是,记忆还留在眼里,口鼻中,手里,还有说不清的感觉上,如此,除非师父将我们五感尽废,否则就无法让我们完全失忆……我相信其他师兄也是如此。”
周不留心一沉。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今天我们就一绝生死吧。”他脸色一沉,便要拔剑。
空空儿扑通一声跪下来:“师父,今日困局,皆因我起,弟子对不起师父!”
周不留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见他如此,反而不知所措。这个徒弟与他以往的弟子都不一样,带着些书生意气。
“不必。反正今日之后,你我师徒缘分也就尽了。”周不留冷冷回答。
空空儿抬头望着师父:“师父何出此言?”
“因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周不留说着便拔出剑刺向空空儿。
空空儿急忙避开,但并没有拔剑。
周不留继续出击,每一剑都刺向弟子的要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救那个罗刹女吧?哼,可惜,她已经死在我的地窖里。”
空空儿听了,心感到一阵揪扯的疼,他终于拔出剑来。
两人一路从地上打到空中,一个沉重凶猛,一个犀利灵活,几十个回合下来,仍不分胜负。
周不留知道自己体力无法与空空儿相抗,只有速战速决才有胜算,于是,他一挥长剑,使出周门秘传“凌云剑法”,这套剑法他只传给过一个弟子,此后再未传授。
空空儿果然难以招架。周不留步步紧逼,招招毙命。空空儿一路退行,一边仔细观察师父的剑法,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他忙定下神来,挥剑迎击。
周不留没料到空空儿竟然能够接招,不禁沉下脸来:“你竟然敢偷学?”
“不是,是与锦护卫过招时见过。”空空儿忙道。
一提锦护卫,周不留更受刺激——果然,天分过人的弟子都背叛师门!这样想着,他的出招更加凶狠。空空儿眼见没有招架之力,周不留的剑绕着他的脖子一连数招。空空儿躲避不及,脖子上被剑梢扫到,一道鲜血顿时流下。周不留见状,杀心更炽,挥剑再刺。
周不留的剑直逼空空儿的喉咙而去,空空儿慌乱后退,周不留的剑锋却如影随形,眼见着就要插入他的脖颈……
突然,周不留的手臂猛地一震,剑锋顿时偏离方向,擦着空空儿的脸颊刺空。空空儿急忙退出数步。
周不留扭头一看,只见灼灼和聂隐娘赶到。聂隐娘脸色灰白,依靠灼灼的搀扶才站得正,她的手中尚握着一粒小石子。
空空儿看着聂隐娘,心总算安定了几分。她没事,她还活着!这个女人,这个心狠手辣、善用心术的罗刹女,竟然会做出如此荒唐冒失的事!真是……
周不留深感诧异,他看了看眼前的三人,冷笑一声:“正好,今天一次除掉,省得夜长梦多!”
周不留提剑扑上前来,空空儿急忙喊道:“师父,我们不必你死我活……请听弟子说明!”
周不留剑至眼前,空空儿奋力举剑相抗,随即又退后几步,正好与聂隐娘和灼灼站到了一起。
周不留暗自思索,一个得意弟子加两个罗刹女,他若硬拼,不见得会有胜算。于是,他垂下剑说:“好,你有话快说。”
空空儿道:“师父担心的事,无非是刘昌裔和田季安会追究您收留我之事,对吗?不过,刘昌裔既然是家父朋友,那么只要我去说明,他一定会解开心结;那么,值得担心的就只有田季安而已……”
周不留沉默不语。没错,跟刘昌裔相比,田季安更加棘手。他跟田承嗣、田悦、田绪都打过交道,知道他们都非善类,这个田季安据说比他的祖辈父辈更为凶残;而且,魏博历来与河朔另外两镇关系紧密,其隐秘势力更是无所不至……这就是说,一旦他被田季安盯上,不仅河朔三镇,甚至天下之大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田季安……我们只要让他无力伤害师父,不就可以了吗?”空空儿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
周不留冷笑起来:“说得轻巧,让他无力为害……那要如何做?”可是,话刚说完,他已经明白了几分。“难道你的意思是……”
空空儿恭敬低头:“如果他因为我的原因而为难师父的话,弟子可立即手刃之!——弟子与他仅在咫尺,这不是难事。”
周不留冷笑:“侍卫最后成了刺客……如此,我周门名声岂不尽毁?!”
空空儿抬头望着师父:“师父不是已有退隐之心了吗?”
“即便要退隐,我也不想再江湖上留下如此不堪的名声!”周不留拂袖说道。
“弟子所说的,是最坏的打算。在此之前,田季安还有很多棘手的事要处理——远有朝廷的暗中削弱,近有嘉诚公主的严加管教,魏博臣僚也已有分化……以弟子所见,他短期之内没有闲暇顾忌此事。当然,即便他有心寻找田季宏,也需要时日,弟子近在他身边,自然可以时时警惕……总之,弟子绝不会让他牵累师父!”
周不留暗暗思索。今日若与空空儿决战,即便胜,也是惨胜,而且,消息传出,便是主动告诉使牙空空儿即田季宏,自己当年收留了他。这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而从另一边考虑,在隐瞒身份这件事上,空空儿与自己立场是一致的,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放心。如此,不妨待他先与田季安周旋,若最终不免暴露,那时他再动手也不迟……
“那么,这事我暂时不再追究。但是,如果事情不如人意,那么为师不会袖手等死……”他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