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魏博都知道了这件事,押牙聂锋的女儿是佛罗刹的弟子,是可怕的刺客,而聂锋对她十分厌弃,将她撵出家门独居。
聂隐娘其实乐得一个人住,这样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行动,且父亲也可以少受牵连。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崔玉夫。但是,以她现在的处境,轻举妄动会让崔玉夫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所以,她只能等待。
嘉诚公主成为了魏博节度的实际控制者。不久,她任命田兴为同节度副使,而元谊则与其家人和追随者一起被迁往魏博的偏远之地。那之后不久,元谊在外出时遇贼,死于乱刀之下。嘉诚公主将其厚葬,其碑铭写着“故大唐昭义节度臣元谊”。元景芝情知父亲死得蹊跷,却无可奈何,只是在出殡当日哭昏在父亲坟前。
那之后不久,崔玉夫获准释放,被聂明戬带人送回他的本家。
聂隐娘闻讯赶到,一见崔玉夫便扑上去查看他的伤势。聂明戬见状,忍不住小声提醒:“这么多人看着呢。”
聂隐娘对他的提醒听而不闻。她一心一念只想确认崔玉夫好好的,这样,她就不会愧疚致死。
仆人们知道她是刺客的事,都不愿久留,将崔玉夫抬进屋子,便作鸟兽散。聂明戬令人去请郎中,自己也很快离开。
聂隐娘知道父亲和弟弟都在避嫌疑,但是心里仍不免怪他们薄情——当她一个人面对崔玉夫时,她感到手足无措。她擅长杀人,但不会照顾人。
时隔数月,崔玉夫比她在牢房见到的时候更加虚弱和苍白,她先给崔玉夫清理了伤口,敷上了创伤药。
不一会儿,聂明戬带着一名郎中和几个仆人到来。郎中进门给崔玉夫看诊,仆人将崔玉夫留在家里的行李送了进来。聂明戬只是站在院门口等待。
郎中开出药方便走了。聂隐娘站在门里送聂明戬等人离开。聂明戬翘首望着巷口,终于看到一个身影走过来,他才转过头,笑着对聂隐娘说:“来了。”
聂隐娘探头张望,只见一个妇人慢慢走来,走到近前,她不禁失声叫出来:“陈妈。”
来的妇人,正是从前照顾聂隐娘和聂明戬的女仆,直到聂明戬去使牙当差,她才离开聂府。这次,她是受聂锋之约回来的。
陈妈一见聂隐娘,顿时老泪纵横,抱着她哭了半天。
“姐姐如今不便在家住,就劳烦陈妈跟姐姐作伴了。”聂明戬说。
陈妈点头:“公子尽可转告押牙大人,请他放心,我会像以前一样尽心尽力照顾好小姐。”
聂明戬放心离开。
陈妈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手脚依旧麻利,她很快去药铺抓回药,在院子里支起小灶煎药,又收拾出一间勉强可以住人的屋子。药煎好了,她与聂隐娘一起给崔玉夫喂下药。崔玉夫喝了药,继续昏睡。她们便在院子里聊天。
陈妈跟聂隐娘说起夫人菊仙在她失踪之后的事,说到泪水涟涟。聂隐娘想起母亲,心里也觉得难受。
“你丢了之后,夫人就每天在佛堂给你诵经,保佑你在那边平安。”陈妈说,“夫人一直觉得你是为了押牙大人、她和小公子才遭到此劫,她一直说是自己的罪过……”
聂隐娘听着,想起父亲在竹林里说的话,不禁叹息。他们一家自从那件事之后全都万劫不复。
“母亲是怎么生病的?”她问。
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夫人本来身子就弱,你失踪了之后,思虑深重,心情一直不好;她每月初一十五还要去庙里拜佛烧香,为你和田氏亡者祈福,车马劳顿往往要几日才恢复……开始她一直盼着你回来,心里有个念想,还撑得住;过了几年也灰心了,那年得了一次风寒一下子病倒,就再也没起来……”
聂隐娘听着心酸。若是母亲知道她还活着,也许就不会这么早离开了。
陈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屋,从自己的行李里摸出一个卷轴和一个灵位,在刚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摆放好。那卷轴是一幅母亲的写真,与家里的那幅一模一样。
“这是大人叫画师来画的。我就求大人多画一幅给我。夫人早就说过让我走的话,因为跟我在一起,总会想起你……谁知道,她那么早就走了……”陈妈看着画哭起来。
聂隐娘也感到悲伤,但是,她不愿让人看见,急忙出去了。
有一天,史信辰突然接到牙军送来的密信。史信辰打开一看,立即换上便装,离开了刑房。
聂明戬当时正在翻看卷宗,见他匆匆离开,不免好奇。不过,自从姐姐是罗刹门弟子的事传开后,他们两人就疏远了许多。两个人都在忙碌什么,但不再凑在一起无话不说。佛罗刹是史信辰最恨之人,聂明戬知道,所以他并不怪史信辰,反倒感到抱歉。
聂明戬在默默调查五年前的田绎案,但是,查阅卷宗后他惊讶地发现,使牙对这宗大案的记录过于简略:某年月日,田绎谋逆事发,满门抄斩。——有人故意销毁了更详细的记录。根据可信的传闻,当年因为此案受到牵连而被杀头和遭受牢狱之灾的人数以百计,除了田氏族人,他们的家仆,与他们过从密切的魏博幕僚、兵将无一幸免。但这些,卷宗里没有提及。
同时,他还发现了更可怕的事。他翻阅了使牙十几年来的差役名录,想要寻找当年参与此事的差役,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但是,他找到五年前的那本名册时,只见上面十几位牙役的名字后面记载着“因故免职”、“调离”、“失踪”,而且时间都在案件之后一两个月内。
难道他们连牙役也不放过吗?他感到震惊。依靠牙军心腹无法完成的事,使牙不得不动用牙役。所以,就算是机密要务,那些直接参与的牙役也会知道一些内情。但是,他们只是被视为工具,不会因此而见疑。但是,眼前这本名册上的记录分明是在告诉他们,为了掩盖五年前的那宗案件,卷入其中的牙役多被灭口或驱逐……
虽然看上去是无用之举,明戬还是将名册上的人名一一记录下来:沈六二、陈午羊、罗明石……
与此同时,史信辰来到明月坊,进了明月坊最华丽的客房。
空空儿和精精儿守在门口,田季安早已等在那里。屋里并没有妓 女。史信辰早就听到田季安的这个“怪癖”:他留恋烟花巷,却从不狎妓。
“为什么?因为他老娘就是妓 女出身啊!嘉诚公主收养他之后,就将他亲娘赶出魏州,没人再看见她……”那些刻薄的人会这么解释。
见史信辰进来,田季安示意他在他对面坐下。
史信辰心里有些忐忑。今天的田季安看上去格外严肃。
过了一会儿,田季安终于开口:“这里是我的母亲住过的房子……”
史信辰进门时注意到这只是明月坊普通妓女住的房间。他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深深低头。
“她就那么消失了……我要叫另一个女人‘母亲’……”田季安喃喃自语道,“她没有十月怀胎,没有一朝分娩,却代替了别人当了母亲……”
“使君,往事难追,您别多想了……”史信辰生怕田季安一直说下去,终于开口劝说。
田季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想想真是有趣,现在我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就像我父亲当年只信任你父亲一样……”
史信辰忙振衣俯首:“信辰唯使君之命是听。”
田季安突然笑起来,似乎是被自己的话逗笑的。史信辰不知是哪里好笑,被他笑得头皮发麻。
“要是连你也不可信,我身边还有可信的人吗?”田季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的话让人听上去孤独悲凉。再一次,史信辰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只得说了一句:“使君,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田季安终于止住笑声,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正色道:“你帮我做一件事,但是,你要严格保密,除了你之外,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使君尽管下令就是,属下起誓绝不泄露!”史信辰郑重回答。
田季安缓缓开口:“你们还记得那个人说的话吧?刘昌裔到魏州来,命令他的人来调查五年前的事。哼,五年前的事,只有我伯父谋逆是大事!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不用想就知道,就是要推翻我!所以,我一定要先他一步开始调查!——当年一定有什么隐情是他想要的,他想利用来对付我!”
“可是,使君已经顺利得到朝廷册封,即便刘昌裔找到什么把柄,使君也可以与之制衡啊。若论兵力,陈许也根本不是魏博的对手……”史信辰道。崔玉夫昏迷之中供出的话诚如使君所言,可是,那个案子是冤案,这是天下尽人皆知的事啊!世人不平,只做市井故事讲说;朝廷心知肚明,也无可奈何。田季安若重新翻查,难道不怕真相暴露,反而让已经亡故的田绪再遭人议论,陷入不义之地吗?
田季安微微一笑:“有母亲大人在,我根本无法调动兵力。”
“以使君之见,刘昌裔想要找的是什么?”史信辰问。
“刘昌裔是死硬的消蕃派,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告诉我,朝廷若要消蕃,办法无外乎这几个:朝廷或其他节度出兵武力除掉是一种;废除现任节度使,由朝廷派遣其他官员接手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刘昌裔想用的……”田季安有意停顿下来,有所顾忌地看了看史信辰。
史信辰不得其解。
田季安想了想,继续说下去:“田氏在魏博的力量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清除的,这一点无论朝廷还是刘昌裔都很清楚。所以,他是想从田氏族亲中选择亲皇派人选,由他担任节度使,这样一来可以避免魏博震动,二来只要假以时日,魏博节度就可自然归服朝廷……”
史信辰吃了一惊:“选其他的人取代您?那会是谁?”
田季安冷笑一声:“五年前,我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不过,你们还记得吧?当年结案之后,街坊里巷有奇怪的传闻……我堂兄田季宏的尸体不翼而飞,很多人说他并没死……”
史信辰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田季安的话让房间里顿生寒意。他谨慎开口说:“使君的意思是,刘昌裔想要找您的堂兄,以他取代您……”
田季安点头。
史信辰:“使君确信此人尚在人世吗?”
田季安脸色暗沉下来:“是。有确切消息传来,五年前刘昌裔就曾经找过他。”
史信辰感到意外,不过,他还是感到不解:“刘氏图谋不轨属下有所耳闻,可是,他为何偏偏寄望田季宏?”
田季安叹息一声:“首先,田氏近亲在世的已经不多,远支恐难服众;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伯父田绎之子,我伯父当年就是朝廷信任之人……”
史信辰默然。
“我一定要比刘昌裔更早找到他!”田季安恨恨地说。
史信辰迟疑着问:“使君,如此,这件事或许要从头追溯,属下可以询问当年参与此事的人吗?”
“我不想惊动他们。”田季安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当年是奉命行事,想必也有不想言说的细处,让他们插手的话恐怕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史信辰默默点头。田季安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当年参与此案的人,除了聂锋和他的父亲史鉴安,还有多位精干牙军,如今他们也身居要位。眼下,田季安刚刚继任节度使,新主上任之时,也是老臣忐忑之际。这件事一旦传出,势必会引起他们的不安,这对田季安不利。
他恭敬领命,虽然感到毫无头绪。这时,他想起聂明戬,如果有他配合,他会踏实一些,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渐行渐远。
田季安看出他感到为难,笑着说:“你放心,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得力助手,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他帮你。”
那天离开明月坊时,空空儿和精精儿遇见了在门口迎客的沈秋儿。她看见他们,忙低头让路。
精精儿看见她,心里一惊。宋潘两家大喜之日,协助罗刹女刺杀的乐伎分明是她!
沈秋儿显然感受到了精精儿的目光,于是飞眼看了他一眼,竟是妓 女对客人的挑逗目光!怒火腾地在精精儿心中升起,他径直走过去,冷笑着说:“好久不见啊。”
沈秋儿低眉轻笑:“难得公子还记得……”在旁人听来,这是妓 女对熟悉的恩客撒娇。
精精儿气急,一把抓起她的手。田季安见了,不禁笑起来,睥睨着精精儿说:“啊,看来你不当值的时候,没少来这里快活啊!”
精精儿气愤,却百口莫辩。田季安见过沈秋儿的面——在使牙刑房对崔玉夫施迷魂术的时候,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她来。
是沈秋儿用心术干扰了田季安。
空空儿见状,急忙走过来,轻轻推了推精精儿:“当着大人的面,你要干什么?”
精精儿想起门规,只得忍住怒火,放开了她。
沈秋儿得体地行了礼,转身离开。
精精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想起了比才之日的情形——那是他的耻辱。但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双如深潭般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在哪里见过呢?他思索着,突然,他想起了那个人……
他的心猛然一沉。
灼灼坐在花厅的窗前绣牡丹枕。精精儿走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她吓了一跳,绣花针竟扎到手上,泪珠儿大小的一滴血落到了枕上。
可惜,差一点儿就绣好了。她嗔怪地看着精精儿。精精儿看着她幽深的目光,想要抵抗却无力招架。他忙掏出金疮药给她,她不接,只用嘴轻轻吮了吮手指。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精精儿一个劲儿道歉。
她眼神似怒似嗔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绣花。
他的目光落到灼灼的手上。她的手纤若玉葱,可是手指上竟真的有细小伤痕。因为光滑的绸缎的映衬,那些伤痕如此醒目。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缩了缩手。
他装作无意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也是他很多年来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手。自己的手,粗粝,同样布满细小的伤痕,多少年来积攒的伤痕。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有闲暇看到自己,想到自己。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柔软如丝的感觉。他本来想要问她一些事,但是,那一刹那他不忍心问她了。
——她是罗刹女,那也无所谓。他不会将剑指向她,永远。
“我知道你是谁。可是,我不在乎。”沉默良久,他轻轻在她背后说。
她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针线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