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锦护卫巡视完使牙,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一推门,却发现有人似乎在室内。他刚要拔剑,只听暗处有人说道:“锦护卫,辛苦了。”
是田季安。
他急忙行礼:“使君,您怎么在这里?”
田季安点上了桌子上的蜡烛,示意锦护卫靠近。
锦护卫有些忐忑地走上前。
田季安一笑,环顾室内说:“锦护卫英武之人,没想到这里却是花草盈室。”
锦护卫勉强笑笑。室内的花草小景,都出自嘉诚公主之手,田季安不会不知道。
接连遭遇刺杀让田季安寝食难安。锦护卫连日来的行事,他一清二楚。他不信任锦护卫,但是有点相信锦护卫这次说的话。“你说,聂押牙的女儿聂隐娘是暗通陈许的人,对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锦护卫。
锦护卫低头:“也许是属下没有看清……”
“我知道可能有误会……我就是问你的想法。”田季安继续说。
“聂隐娘在刘昌裔出现的酒肆附近出现,后来在追查贼人和崔玉夫的时候,她也很可疑……”锦护卫说。就在不久之前,他曾一心想要拆穿她,但是,现在他却想息事宁人——现在,田季安已经顺利继任节度使,他要安身立命,就要刺客们相安无事。
田季安突然笑起来:“你已经不是周门的人,却还是严守周门的规矩啊。”
锦护卫沉默。
“侍卫只有面对刺客时才显得重要,所以,侍卫和刺客是天敌却又相生。周门弟子绝不会主动暴露刺客的身份。你虽然被逐出师门十几年,但还没忘记这规矩。”田季安继续说道。
锦护卫低头不语。
“真是可恶!原本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田季安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锦护卫仍是默默听着。
田季安暴躁起来,一把将自己面前的东西全都推到地上,吼叫起来:“我在跟你说话,你倒是哼一声啊!怎么了?当年你敢违背门规,为了活命不惜断绝师徒关系,如今怎么畏首畏尾了?!”
田季安虽然还只是一个少年,但是,他发怒的样子跟他的父亲田绪一样,叫人不寒而栗。锦护卫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恭顺,回答道:“使君,属下确信聂隐娘跟陈许贼人有瓜葛,只要将她缉拿严加审讯就一定能查出刘昌裔的阴谋……”
“那么她也是罗刹女,没错吧?”田季安问道。
锦护卫默然。田季安毫无征兆地顺手拿起案上的一块砚台,扔向锦护卫。砚台砸在锦护卫的额头上,伤口皮开肉绽,鲜血顿时顺脸颊四下流淌。
锦护卫忍痛,没有抬手擦拭,他的脸上爬满血痕,在烛光下显得恐怖。
田季安简直要气疯了,他冲到锦护卫的面前,挥手扇了他一巴掌:“你说啊?到底是不是?”
“使君尽可以去查问……”锦护卫刚开口,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他低头看着比自己矮小一头有余的节度使,强忍住想要一把掐死他的冲动。
“怎么?事到如今还想冒充忠勇之士吗?当年是谁不顾主仆情分出卖主人的?哼,如果不是你当内应,我爹想要除掉我那个堂伯可没那么容易呢!”田季安鄙夷地看着他。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猛戳在锦护卫的心头。锦护卫紧紧握着双拳,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这个狂妄的小子!没错,当年,是他背叛了当时的主人田悦,田绪才有机会率众杀死田悦和其追随者,成为继任节度使。可是,那时他别无选择。那时田悦因为连年征战已经引起魏博上下的一致反对,田绪趁机联合田氏力量和部分魏博大臣密谋刺杀他。田绪在起事前秘密约见他,希望他弃暗投明,做为内应。按照周门门规,若主人死,他要追随自尽。当时田悦已显颓势,分明难以逃脱厄运,可是他才二十三岁啊,活着的好处都还没体会,就要为别人殉葬吗?他凭什么?他就这样背叛了主人,成了田绪的内应。
师父周不留因此与他反目。背叛主人,违背门规,加起来两条死罪,周不留亲自出面,要他在田悦坟前以死谢罪。他恳请师父网开一面,但师父根本不为所动,他索性与师父彻底决裂,提出要退出周门。由弟子主动提出退出师门,这是周不留的奇耻大辱,他出手要取弟子的性命。锦护卫全力以赴与师父对决。那时,他的武功还未纯熟,所以师父最终占了上风。师父挥剑准备刺他时,田绪带人及时赶到。田绪说服了周不留,让他担任自己的侍卫,并付出了周不留无法拒绝的丰厚的包身银。他因此才得以活命。
田绪在世之时对他还算礼遇,但是,田绪牢记田悦的教训,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大臣,妻妾,田氏族人,当然还有侍卫。待田绪暴卒,他不得不为自己准备后路——田季安恨嘉诚公主,所以也恨他。
“使君明鉴,”锦护卫尽量平静地说,“对聂隐娘,使君大可以放心,她比别的刺客容易对付……”
“哦?”
“刺客要紧的是心无牵挂,可是她有父亲、弟弟,并且他们都在使牙……据属下看来,使君不但不必害怕她,或许她还可为您所用……”
田季安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好,果然你有些用处,不然父亲当年何必留你?那么,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听命于我。”
“属下唯使君之命是听!”锦护卫跪拜回答。
当日,田季安在使牙听事。诸位臣僚知道他心绪不佳,都不敢多言。
田季安举目四顾,笑着开口:“近日多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说……看来,还是有很多人不希望我出任节度使啊……”
嘉诚公主此刻就坐在田季安身后的垂帘之后,各位僚属全都低头不语。
田季安料到会是如此,也不以为意,扭头看着聂锋道:“聂押牙,你认为呢?”
聂锋俯身道:“使君,前次刘昌裔之事因家人牵涉其中,聂某实在愧为魏博臣下!如今传言四起,人心惶惶,还请少主下令彻查,务必澄清真相,以正魏博视听!”
田季安频频点头,指着聂锋向众人说:“各位请看,这才是真正的魏博忠臣,为了我田氏不惜大义灭亲!”
各位大臣仍旧默默不语。
田季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各位心里都有猜测,尤其因为刘昌裔和他的主子曲环是力主消蕃的大臣……但是,我要告诉各位,魏博根本不用劳动他来做这些!为什么?因为魏博早在先节度使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归顺朝廷,而且我的母亲还是大唐公主!如果朝廷仍不放心,我大可以亲自上京,向陛下表明我的臣子忠心!季安如今初掌大权,诸事多力不从心,幸而有母亲大人可以依赖,另有诸位魏博栋梁辅助,所以,魏博的太平兴盛必将继续!”
“使君英明!”忠臣齐声呼应。
“所以,有关刘大人意外来魏州之事,诸位权当他是来贺我继任!”田季安说完,生硬地笑起来。
“使君如此,为母甚为欣慰。”帘子后,嘉诚公主缓缓开口,“使君新任,气象理应一新。使君与刘大人同朝为官,使君不宜当众猜忌,若他确实不轨,使君再向朝廷奏明也不为迟,当然,为母也不会坐视不理。”
田季安频频点头:“多谢母亲大人。”又环视众臣,朗声宣布:“诸位,那么从今天开始,这件事就不再追究。”
众臣应诺。
这时,锦护卫随出现在了大殿门口。田季安看到,示意他走近。锦护卫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田季安随即示意他退下。
“诸位,近日刺客横行,相信各位大人跟我一样悬心。那么,就听锦护卫跟我们讲一讲防范之道吧。”田季安高声命令道。
“遵命,使君。”锦护卫行武士礼,说,“相信各位大人此前就知道‘罗刹门’刺客的厉害,不过,眼下藏匿于魏博的刺客还不止他们,他们或目的在刺杀魏博要员显贵,所以,近期各位大人务必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难道就不能将他们一一捉拿吗?”有人问道,“刺杀之事屡查不禁,魏博人心惶惶,此事不可姑息啊!”
很多人跟随附和。
田季安显然很高兴这样的场面。“各位大人的担心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刺客多隐藏身份,除非行刺之时很难辨识其身份,因此搜查捉拿殊为不易。”
“即便如此,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臣下建议,不妨立即下令各里坊查问全部门户居留人等,一一查实身份,所有身份可疑之人拘押审问,无辜者放令归其本家,劣迹者直接关押。如此,至少可防患于未然,亦可对心怀不轨者有所震慑……”元谊说道。
立刻有很多人赞成这个提议。田季安立即下令施行。他知道垂帘后的嘉诚公主一定因此而不快,所以心里更觉高兴。“此外,诸位也要警惕,一切外出、宴饮时注意提防可疑之人。”田季安笑着说,“因为刺客要先接近你们才有机会下手。想必各位已经听说了,这次抓住的人里有聂押牙家中的仆人……”
聂锋听了,出列跪拜,低声道:“使君,臣下惭愧,请赐臣下不察之罪!”
“押牙言重,此事与你无关。”田季安连连摆手,“你怎么可能连仆人的身份都一一过问呢。”
聂锋正色道:“使君,若说家中仆人来历不明尚有情可原,可是臣下竟然连自己女儿的行踪都不了解,这实在无法交代!”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田季安和锦护卫偷偷对视一眼,不知聂锋到底要说什么。
“使君,还有各位同侪,你们想必都知道五年前我家女儿意外失踪之事……”聂锋沉着开口。
众人纷纷点头,报以同情的目光。
“五年前,有一尼突然上门,向我讨要女儿,说要带她到山中修行。我和内人不舍,严词拒绝了她。谁知她扬言说一定会想办法带走小女,聂某戎马出身,当然不怕她,所以当夜严防死守,以为万无一失……谁知,第二天,小女还是不知去向……”
众人默默听着。
“五年了,我们都以为她遭遇了什么不测,内人也因思念、愧疚郁郁而终。孰料不久前小女突然回来。父女团聚是欢喜之事,可是,臣下竟没有深究她这五年到底做了些什么……直到前几天,臣下意外发现她行踪可疑,严词查问,她才说出真相:她当年是被可怖之人携走……”
聂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
“当年偷走她的那个人就是……佛罗刹。”聂锋叩头说道。
殿堂之上顿时炸了锅,大臣们忘记了礼仪,纷纷交头接耳。
田季安和锦护卫都感到意外,他们本来设想由他们 亲口揭露这一切的。可是,聂锋竟然抢先一步坦白了。
“也就是说,她是罗刹女,是吗?”田季安问。
聂锋点头:“她听命于佛罗刹,见到奸恶之人便手刃之并取走人头……”
很多人倒吸一口凉气。
田季安见众人反应,突然觉得好笑:“各位都很担心啊,看来都做过奸恶之事……”
大臣们立即装作没事人。
“押牙可曾亲眼见过她杀人?”田季安问。
聂锋摇头。
“那么,你可知道她是如何选择要杀之人?比如,一个人是杀了人还是偷抢多少钱就会被杀?”
很多人暗地竖起了耳朵。
“因为是可怕之事,厌恶至极,所以当时臣下只顾着训斥,没有问这些。”聂锋回答。
“你主动说出这些,难道不怕我怪罪于你,还有聂衙推?”田季安审视着他。
“是臣下治家不严才会有这种怪事,一切听凭使君发落!”聂锋目光坦然地回答。
田季安沉默地踱着步,现在,为难的人成了他。他真想立即下令抓住聂隐娘,最好将她立即处死。可是,且不说聂隐娘不会束手就擒,就算是,因为碍着聂锋的面子,他也要斟酌处治。想到这里,他扭头看聂锋:“押牙,可否能让令嫒到使牙一见?”
“这个……因她不顾臣下劝诫,加上前番仆人的事,臣下前些日子将她撵出了家门……不过,使君若召见,料她不会抗命。”
“押牙就这么不管亲生骨肉了吗?”田季安若有所思。
“虽然也舍不得,但是分离五年,她生性已经完全不似从前,父女情分也已经尽了……”聂锋绝然说道。
田季安低头思索着,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不过,臣下告诉少主和各位同侪这件事的意思是,从今后,我就与聂隐娘断绝父女情分,她若犯事,各位请秉公处理,不必顾忌聂锋的立场。而聂某也在这里郑重起誓,绝不会对她包庇纵容!若她罪大恶极,臣下愿与她连坐!”
聂锋的话引来同僚的赞赏。
田季安想了想,道:“各位可想一睹‘罗刹女’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