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护卫落寞地回到使府。嘉诚公主正在花园修剪一盆牡丹。花季将至,枝头结蕊数朵,有的花萼已经裂开,鲜红的花瓣已经露出。
锦护卫垂头走到嘉诚公主面前,行武士礼。
嘉诚公主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免礼。锦护卫低头站在她身边。
嘉诚公主举起剪刀将一枝已经开始绽放的花连枝剪了下来。
旁边的丫鬟惋惜地接过花枝:“夫人,眼看就要开了……”
嘉诚公主微微一笑:“觉得可惜吗?”
丫鬟道:“是啊。它好不容易长到现在,留它又何妨呢?”
嘉诚公主退后一步,端详着花盆说:“可是它碍眼啊,我想要整棵花看上去雍容华贵,看来看去就是它让整盆花显得杂乱无章。所以,我留不得它,虽然可惜……”
丫鬟看了看花说:“那我可以把它养花瓶里吗?用水养着花还可以开呢。”
嘉诚公主笑着点头:“你不嫌弃就拿去吧。”
丫鬟开心地举着花枝离开了。看她走远了,嘉诚公主脸色一沉,继续修剪着花枝,只当锦护卫不在。
锦护卫看出她在生气。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这两日所做之事,尤其是带沈秋儿回私宅的事,公主可能已经有所听闻。想到这里,再看嘉诚公主,虽然只是背影,他也看出了她的嫉恨。他扑通一声叩头在地。
嘉诚公主仿佛没有觉察,继续修剪着花枝。
“殿下,小的一时糊涂,请殿下大人大量饶过这次,下次必不再犯!”锦护卫低声说。
嘉诚公主剪掉一根花枝,仍背对着他说:“这样郑重其事,可见你是真的动心了。”
锦护卫一惊,匍匐在地。
嘉诚公主放下剪子,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每个男人都这样对我。我的父亲将我视为棋子,不顾我母亲跪在殿前七天七夜苦苦哀求,将我嫁给田绪。我的丈夫表面上对我尊敬有加,但他从未爱过我,一直防备我……可是,他们是我无法违抗的人,他们这样对我,我也无可奈何……遇到你,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一点安慰和依靠,你想要的,我也尽可能给你……但是,你竟敢对我不忠!我贵为大唐公主,魏博节度使夫人,我不嫌弃你只是区区一介家奴厚待于你,你竟敢如此对我?!”
锦护卫的心被戳得疼痛。身为男人,他痛恨自己卑微的身份!可是,他只能唯唯诺诺地一个劲儿地磕头。“求殿下息怒!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是我一时糊涂……”
嘉诚公主仍旧不解气:“你也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不如别人年轻貌美。你大可以找她们去!你放心,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还是在这里当你的侍卫,我再寂寞也不至于自轻自贱到要缠着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
“殿下!您怎么能这样说?”锦护卫落下眼泪,“难道您认为小的跟随殿下一直是虚情假意的吗?殿下真的这么认为吗?”
他有些孩子气的质问让两人的处境瞬间变化,现在,有错的仿佛是嘉诚公主,他那么理直气壮,委屈和气愤。
嘉诚公主看了看他,心软了下来。终究,他们曾经快乐过,而且迄今为止仍相依为命,在这风云变幻的魏博节度。他离不开她的庇佑,而她,一个已经不再相信男人的女人,不过想找一点安慰罢了,他至少她能一手控制的男人。
“殿下若如此绝情,那么,请殿下允许我辞去侍卫之职,我没有殿下的气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每天相见……”锦护卫语气决绝。
“放你走了,你好去找那个小妖精?”嘉诚公主反问,但是语气已是嗔怪。
“原来我在殿下心中不过如此。那么您尽管随便嘲笑吧。”锦护卫默默站起身来。
看他还要走,嘉诚公主不快:“才说你两句就这样!你可真不把我当夫人!”
“是啊,殿下说的没错!”他赌气说。
“你!”
“我只当您是我的女人!”他扭头看着她,目光慢慢变得热切。
嘉诚公主被他看得心软了下来,身上慢慢热了起来。
聂明戬和史信辰奉命继续审问崔玉夫,但是无凭无据,他们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一日,两人又关门锁户想了半天,史信辰突然说:“今天正好十五,我们去庙里拜拜吧——今年我们流年不利,你不觉得吗?真是过了一关又一关啊!”
聂明戬无奈:“我们杀伐之气太重,即便去拜,佛祖恐怕也不会保佑……”
史信辰一笑:“拜佛是一样,去庙里还有一个好处……”他说了一半,故意卖起关子。
“哦?”史信辰一向爱说笑,聂明戬等他说出什么好笑的话。
“我们也许会碰到佛罗刹。”史信辰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
聂明戬听了,却笑不出来。身为衙推,他应该与推官进退一致才对,但是,现在他却无法坦然地面对史信辰。他对上司隐瞒了很多事——佛罗刹,罗刹女……可是,他只能继续隐瞒下去。
史信辰看了他的反应,收起笑脸:“我知道,你是在担心聂押牙还有你姐姐吧?”
聂明戬没有作声。
史信辰体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如果是我,我会跟你一样。不过,押牙大人和令姐应该没事的,他们没理由与少主作对,不是吗?”
聂明戬点头:“是啊,理当如此……”
“所以,我们只要抓住佛罗刹,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所有一切都因她而起!”史信辰说着,神情愤然。
史信辰的父亲传说死于佛罗刹之手,聂明戬见他这样,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好啦,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审问吧。”
聂明戬和史信辰没工夫去庙里上香,而此时聂隐娘跟父亲正跪在悯慧庵的佛前。
庙中香火兴盛,透过缥缈四周的火烛、佛香和油灯的烟气,可以看到虔诚叩拜和祷告的茫茫众生。
聂隐娘有些恍惚。五年前跟随母亲和弟弟一起到这里的情形历历在目,耳边还有佛珠在石阶上滚跳的声音,母亲的脸庞也清晰可辨。她的心轻轻地扯痛。
上过香之后,父亲带她穿过人潮,沿着山路拾阶而下。
“以前从来不知道寺庙的香火为什么这么旺盛。”聂锋感慨道。
“生活艰难,就愿意向神佛求助。”聂隐娘凄然一笑。
父亲默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说:“可见魏博真是民不聊生啊……”
聂隐娘没有作声。父亲说出这番话,心里应该很难过——他衷心拥戴的节度使并非明主,那么,他的忠心拥戴实际上是助纣为虐。
父女两人沉默着一直走到山下。
“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阻拦你了。”父亲突然开口说。
聂隐娘愧疚地望着父亲:“可能会给您和弟弟惹来很多麻烦。”
聂锋摇了摇头:“这两天我想通了很多事。很多事很多人变成今天这样,也许根源都在于我,当然还有先使君田绪……我不希望你还有你弟弟继续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聂隐娘深深行礼道:“谢父亲谅解。”
“你做什么我不阻拦,”父亲看着她说,“但是,我还是魏博的押牙,所以我会谨守本分。如果少主令我杀你,我不会犹豫。”
聂隐娘沉默。
“不过,我希望保护你弟弟,万一我不在的话……”聂锋郑重其事地说。
聂隐娘点了点头。
“那你随我来吧。”聂锋说着,大步走在前面,往山林深处走去。
聂隐娘默默跟在他身后。此时天近中午,日光明亮,但是,行走在林间,有野风习习,林荫蔽天,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父亲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们一直走到林间的一片空旷地上才停下来。那是一片不大的土包,长满荒草野花,草长没膝,花开正盛。山林中的风到了这里格外强烈,四周的竹林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暴雨倾斜。天近中午,太阳的白光直落四周,让每一片草叶和每一瓣花都发光发亮,看着那么刺眼和不真实。
风吹拂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他的脸色显得苍白。他停下脚步。
聂隐娘也跟随着他停下。
父亲的呼吸声明显变得沉重,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是我杀害田绎一家的地方。”
聂隐娘顿时感到身上发冷。虽然天上日光正暖。
“上百个人吧,男人,女人,孩子,最小的还在襁褓中,老人有古稀(七十多岁)、耄耋(八十多岁)……全部都杀了……天下着大雨,看不清人脸,只觉得雨水也是红的,腥的……”父亲继续说道。那件事对他的打击至今难以恢复,他说着,脸上汗水涔涔。
聂隐娘望着日渐苍老的父亲,他曾经那么自信、坚强,而那件往事将他折磨得如此憔悴。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痛,悲伤,愤怒……
父亲身子一晃,她急忙上前扶住他。“够了,父亲,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我能想象……”她不忍父亲继续,因为那是对他的又一次折磨。
聂锋定了定神,推开她,独自走到一边。“那时候,使君拿你母亲还有你和你弟弟的性命威胁,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照做……”他继续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现在想想,我宁可带着你们一起死,也不该那样做啊……像这样偷生地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看看你,还有你弟弟,也因此受这样的苦,又何必呢?”
“父亲,这不是您的罪过!”聂隐娘极力忍着心痛说道,“造成无辜人死去,逼迫臣僚行恶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她不是为了安慰父亲才说的,师父是这样教她的,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聂锋摇头:“不是。如果我是正直的人,如果我真的珍重朋友,那么我无论如何不会那么做。人,不该为自己犯的罪找这样的借口……”
聂隐娘沉默不语。这些年来,她一直为此而恨父亲,可是,现在,她才觉得,其实父亲也是可怜人。
“像我这样,也早该被罗刹门斩首才对……”父亲突然开口说。
“不,父亲……既然师父没有那样做,那她一定认为您没有必杀的罪恶。”她心有不忍,安慰父亲说。
“那是因为你做了她的弟子!”她的话让父亲更加痛苦,“是你被她抓去训练成杀人的刺客,才替我赎了死罪……我的孩子,父亲身上最大的罪,是对你犯的罪啊!你还那么小,就去做那么可怕的事,你该多害怕啊!让你母亲知道了,该多心痛啊,我的孩子!我死十次死一百次也赎不清的罪啊!”
聂隐娘摇头:“不,父亲,不是这样……”
聂锋没有听她说下去,又说:“若有一天,你需要父亲的项上人头,你随时可以拿去。只要活着,我无法违抗田氏,但是死的时候,我想随心所愿。”
“为什么父亲连死都不惧,却不肯离弃田氏?”她不解,“就因为父亲一路帮助过他们的倒行逆施?”
父亲凄然一笑:“为父自有道理,日后你自然明白。”
父亲神情毅然,聂隐娘不便再追问。父女俩沉默了一会儿。四周只听得见风过竹林的萧瑟之音。
“为父觍颜苟活到今天,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很久之后,聂锋缓缓开口说道,“只有确认了这件事,为父才能死得瞑目……”
萧萧风声穿过山谷,聂隐娘静静听着父亲的话。
那天回家之后,聂锋便将令人将聂隐娘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令她自己出去赁屋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