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嘉诚公主给田季安送来了喜信——大唐德宗皇帝颁诏书,恩准了他的请授,将遣中使(宦官)前来宣旨并授节度使旌节(唐制,节度使任命赐双旌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田季安正式成为魏博节度使。
田季安忙于迎接中使,以及缓和与朝廷的关系,暂时没有再追究刘昌裔潜入魏博之事。
授职仪式进行顺利,因为田季安是嘉诚公主认定的嫡子,所以,除了魏博节度使外,他还得到了其他册封:起复左金吾卫将军(金吾卫为唐禁卫军十六卫之两卫,其最高长官为大将军,将军次之,官员在父母守丧期间出任官职则称“起复”),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魏博营田使(掌管屯田诸事宜,多为节度使兼任)、观察处置使(原为朝廷派出的巡查地方官员政绩并拥有处置权力的官员,唐后期多为节度使兼任)。
田绪在世时,常常带领群臣及他们家眷,赫赫扬扬数百人涌到城外宴游赏花,欢饮骑射。田季安也爱玩乐,只不过他害怕在无遮无拦的野外,而喜欢在使牙或自己的几处别苑里。
为了庆祝自己继任成功,他在岳父元谊郊外的别苑里举行宴会,参与者仅限最亲近的僚属和魏博显贵。
这所别苑原来是田绪为了消夏在魏州城外依山而建的,里面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天然的山水间遍植从各地寻来的奇花异草,的确是赏玩的好去处。不过,田绪还没等到完工便生病了,元谊投奔魏博后,田绪便将它送给他充作宅邸。
田季安带领众僚属、显贵同游,而他们的家眷则另起酒席,妇人们相聚闲聊,年纪相仿的男女们、孩童也各自聚在一起说笑玩耍。众人各得其乐。
与田氏一样,元谊也是朝廷忌恨的叛臣。元谊以叛臣身份自昭义节度逃到魏博,田绪不顾朝廷晓谕收留了他。但元谊到来后仅仅几个月,田绪便暴病而亡,魏博上下对他多有猜测之词。嘉诚公主自然也对元谊厌恶有加。田季安虽然与元景芝还算和睦,但对这个丈人还是心存芥蒂。所以,元谊数次表达辅佐田季安的愿望,都被嘉诚公主借田季安之口回绝。元谊无奈,只好一直闲居郊外,追随他的昭义旧臣也有志不得申展。而且,嘉诚公主还严令魏博僚佐不得与元谊及其追随者私下来往。元谊对此怀恨在心,却也无可奈何。
总之,这次宴游虽然表面上欢乐华美,但觥筹交错之时人们都小心翼翼。
空空儿和精精儿在距离田季安三丈外的地方隐蔽地窥视四周。
危险常常在夜里来临。
当夜色笼罩四周,别苑四处悬挂起明亮的灯笼,水池边上燃起巨大的篝火,冲天的火光照得四周明亮如昼。
然而,夜始终是夜,它的底色是黑的,光亮只是片面而已,还是有很多地方灯光无法普照。
歌舞伎登场了,悠扬的舞乐如丝如缕萦绕着整个别苑。官员们三五相聚,或坐在席上,或行走至花园、水榭、山亭,哗笑叙谈,不亦乐乎。
田季安,元谊,魏博老臣聂锋、周勉、元谊心腹石定番坐在临水的花厅里听曲子。花厅小巧,仅容得下几位大人,空空儿、精精儿和另外几位便装侍卫在厅外守候。而乐舞伎都在不远处的水榭表演。水榭与花厅之间有木桥相接,相去不过三丈,但是观歌舞只觉得更有韵味。
精精儿和空空儿警惕地轻轻踱步,环顾四周。黑暗中,花厅与水榭之间的水仿佛消失了,只有当夜风吹过时泛起的黑亮的波纹才透露它的存在。
一滴水“啪”地滴在水面上。与此同时,一颗石子飞起,正中田季安的坐榻底部。田季安感受到了震动,循声望着水面,却什么也没看到——如果他目光再敏锐一些,他会看到一条三寸长的金黄色小蛇被石子击中,扭曲着身子落入水中。这种小蛇名叫金环蛇,来自天竺,剧毒,被它咬中,顷刻间即会毙命。它习惯首尾相接盘绕于主人的腕上,猛然看如同一只黄金的手镯,隐蔽而易于携带。
一切只在瞬间,田季安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悄悄看了看空空儿。空空儿的神情告诉他,刚才的确有事发生。空空儿示意他不要声张。田季安轻轻点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听曲。
乐伎正弹奏《琵琶行》。琵琶声变幻,让田季安的心随之起伏不定。他悄悄环视在座人等,突然说:“押牙,这支曲子您一定很熟悉吧?”
聂锋一怔,随即振衣端坐,回答道:“是啊。”
——《琵琶行》是田绎最喜欢的曲子,他与田绎是好友,所以知道。
元谊等人不解,田季安笑着对他们说:“哦,是我已故大伯最喜欢的曲子。五年前,我父亲发现他谋逆,就将他满门抄斩,与他过从甚密的亲族也全都连坐被杀。”
元谊和石定番听了,摇头叹息:“至亲手足,谁知竟怀这样的狼子野心!”
田季安冷笑:“是啊!虽然远有朝廷压制,近有其他方镇窥伺,但是,最叫人寒心的还是来自亲信之人的倾轧!”
大臣们无言以对。
这时,空空儿端上一套博戏的色子。田季安会意一笑:“来,不说这些了,我们玩彩战(色子因有黑红两色,所以称“彩战”)吧,输了的要认罚服输,亲自和着曲子唱歌!”说着,他挽起了衣袖,先投出了色子。
站在厅外的空空儿偷偷查看诸人。玩彩战,人们习惯将一衣袖挽起,这样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手腕——金环蛇绕于手腕,必定会留下附着的印痕。
在座者,聂锋与元谊是胡服打扮,衣袖本来就是收拢的,他们不可能藏金环蛇;石定番和周勉宽衣大袍,这时他们挽起了衣袖,不过手腕上都没有印痕。
空空儿这才想到自己将事情想简单了——如果在座的这几位有心刺杀田季安,他们根本不会自己动手啊。
同时,他确定今天没有罗刹女前来,所以刺客也不会是她们。
那么还有谁呢?他思索着,目光在周围逡巡。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水榭里那个正在舞蹈的舞伎身上。她正在轻盈起舞,反弹琵琶,是难得一见的飞天乐舞。他仔细看着她的手臂。果然,她佩戴着四五只金翠手镯的手臂上,隐隐可见一圈浅红的印痕。而她的手臂纤细甚于常人,没有哪只手镯能留下如此痕迹。
啊,乱世多刺客,魏博并不只有罗刹门的刺客!这个舞伎看上去训练有素,今天的行刺或出自自愿,也不排除受雇于今天来的某一位达官显贵。
空空儿若无其事地继续环顾四周,准备伺机将其擒拿。可是,不经意一瞥,他见田季安在附耳叮嘱精精儿什么事。精精儿领命后迅速离开了,田季安远远注意到了他,向他诡异地一笑。
他感到一丝不安。田季安分明下达了什么可怕的命令。
果然。
酒宴结束后,田季安与各位大人纷纷登辇上马,四散离去。而牙军将当日前来助兴的乐舞伎却全都拘押了起来。田季安临走前下令将他们全部斩杀。
空空儿听到别苑外的野山上传来惊恐的叫喊声和“噗噗”的刀剑捅进人的身体的声音。他的心口像被压上一块巨石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跟他的父亲田绪相比,田季安更心狠手辣。空空儿看着近在咫尺的田季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某一天他也许会比罗刹女更早向这个残忍的主人亮剑。
回去的路上,聂锋、田季安和元景芝夫妇分乘三顶小轿同行。空空儿和精精儿一前一后护送。
所幸一路平安。
聂锋先到达府邸,田季安夫妇继续前行。从聂府至节度使牙的一路,都是宽阔整齐的街道,四周又寂静无声,刺客藏身亦有困难。
远远地可以望到府门了,精精儿和空空儿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加快脚步!”精精儿对轿夫低声下令。轿夫们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快步向府门奔去。刚走了几步,空空儿和精精儿突然同时飞起,扑向田季安的轿子。接着,走在后面的轿夫扑地而倒,前面的轿夫突然失去后面的支撑,眼见要仰面倒下,精精儿和空空儿从容地一前一后接住轿子,将之安然落地。
田季安迫不及待地下了轿,只见刚才走在后面的轿夫倒在地上,正要挣扎起身,空空儿的剑已到了他的喉下。轿夫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满目仇恨地瞪着田季安。月光下,他手里握着的两尺来长的钢锥森森发着亮光——方才他正准备用它刺入轿内,索性精精儿和空空儿发现,及时阻止了他。
田季安倒吸一口凉气,沉沉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轿夫默不作声。他身材矮小敦实,长着一张朴实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一名轿夫,但是,他却是一名刺客。
“是谁派你来的?”空空儿轻轻抖剑,剑锋贴到了轿夫的咽喉。
轿夫看了看空空儿等人,突然诡异地一笑:“罪大恶极之人,何须有人指派,根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田季安极其败坏,正要继续质问,只见轿夫的嘴角流下一抹乌黑的血——他咬碎了长久以来含在嘴里的“归魂珠”。那是刺客最后的武器,取自中原五毒的毒液,瞬间即可夺命。
轿夫的脸眨眼间变成了苍灰色。
田季安看着他一寸寸死去,冷笑道:“真是煞费苦心啊!我大喜的日子,却有这么多人想置我于死地!”
另一个轿夫坐在地上,早已吓得尿了裤子。田季安目光阴冷地看着他,一把夺了空空儿的剑冲过去。
“他不是刺客!”空空儿忙说。
但他的剑已经刺入了轿夫的心脏,那个人如泥塑入水般一下子瘫软在地,没了气息。
“宁可错杀一万,不可错放一个!”田季安说着,将剑递给了空空儿。
空空儿接过剑,轻轻一甩,剑上沾的鲜血立刻甩了个干净。他将剑插入剑鞘,握着剑柄的手却暗地颤抖起来。
在此之前,他从未这样过。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聂隐娘。他第一次理解她为什么颤抖。
精精儿不经意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他们清楚,照此以往,罗刹女很快便会来找这位新任节度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