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明戬看见沈秋儿,一双眼睛顿时锁定在她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像在核对哪里是否少了点什么。
锦护卫一见聂隐娘,便露出诡秘的笑容:“聂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聂隐娘强忍不快说:“怎么?这里不能来吗?”
锦护卫若无其事地一笑:“当然不是,聂小姐来的正好。一会儿我们要审问崔玉夫,你要是没事的话就进去旁听吧。”
聂隐娘看着他,又看了看沈秋儿。沈秋儿瞥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目光笃定而狡黠。聂隐娘隐隐感到担心。
锦护卫做了个请的动作。聂隐娘迈步进了刑房大院。
锦护卫就像推官一样向牙役发号施令,已经全然不顾一旁的史信辰脸色阴沉。他竟然下令将崔玉夫带到验尸房。
聂隐娘、聂明戬和史信辰听了都吓了一跳。
“人还活着,为什么要带进验尸房?”史信辰忍不住大声质问。
“是为了让他舒服点儿啊。”锦护卫冷笑着说。
聂隐娘为崔玉夫感到担心。锦护卫是残暴之人,如今再加上一个大师姐,他们没什么事做不出来。
史信辰竭力忍着没有再说话。这时,两个牙役已经出门去,不一会儿,崔玉夫被他们拖了过来。他们听从锦护卫的指挥,将他抬上了验尸台。
崔玉夫已经恢复了知觉,但还是很虚弱。他毫无反抗地被抬上验尸台,躺下后,他扭头看着聂隐娘,牵了牵嘴角。他还在笑。
聂隐娘看着他,忍不住说:“锦护卫,你这不是要审问真相,是想直接杀了他吧!”
锦护卫俯首道:“昨日查案心切,所以下手未免过重,在下实在抱歉。不过,聂小姐请放心,今天不会再用刑了。”
聂隐娘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觉得他一定不会放过崔玉夫。
所有人等待着,锦护卫却没有立即开始审问。众人不免觉得奇怪,锦护卫不慌不忙地说:“各位再等一等。”
验尸房陷入一片静默。这里是仵作陈放和检验尸体的地方,日久年深不免积攒了些阴气,众人站在里面不一会儿,就感到不舒服。
只有聂隐娘泰然自若。她关切地看着崔玉夫。这时,崔玉夫如尸体一样仰面朝上,虚弱地闭着眼睛。他似乎下定了赴死的心意。
“不,你不能死,我不想欠你这个天大的人情。”她在心里说。她希望他听到她的心语,打起精神来。而她也下定了决心,如果锦护卫敢再对他用刑,她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旁观!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望出去,只见一队牙军护送着田季安进来了。空空儿和精精儿跟在其后。
众人忙出门迎候。田季安挥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到验尸台前,打量着崔玉夫说:“就是他吗?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暗通刘昌裔那个该杀的!来,好好给我审,今天再不说出实情,就在这台上直接将他剖了!”
锦护卫俯首道:“少主放心,今天必定让他说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田季安斜眼看了他一眼,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既然这么有把握,那就开始吧。”
锦护卫领命,示意沈秋儿开始。
田季安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沈秋儿,皱着眉问:“她又是谁?”
锦护卫忙说:“是在下找到的助手,不仅功夫过人,而且还会异术。这个嫌犯死硬顽固,到现在都不肯招供实情……这位姑娘有办法让他老老实实说出一切……”
聂隐娘和空空儿一听他说到“异术”,都吃了一惊。
田季安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异术?好啊,听着很有趣,快让我看看吧。”
聂隐娘忧心忡忡地望着崔玉夫。崔玉夫也听到了他们的话,但是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他也许会很害怕,要知道罗刹门的迷魂术会让人暂时迷失本性,有问必答。她现在不担心自己暴露,但不忍将他也拖入死地——以锦护卫和田季安的残暴,他说出一切后,自然也难活命。她在心里将自己骂了千百遍,真是不该让他卷入这件事啊。
这时,沈秋儿取出一个瓶子,来到崔玉夫身边,扳开他的嘴。崔玉夫虚弱地挣扎了几下,便被沈秋儿控制住了。她将瓶子里的药水一下子倒进他的嘴里,然后用力推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吐出来。崔玉夫又挣扎了几下,药水最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聂隐娘双眼冒火地看着沈秋儿,真想上去一刀刺向她。
众人都忐忑地看着崔玉夫。迷魂术毕竟是神秘的,如巫术一样让人好奇也让人害怕。他们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聂隐娘和空空儿蹙眉低头,心有不忍。
不过片刻,崔玉夫如被施了咒语一般,神情变得平静,但目光变得空洞呆滞。沈秋儿对他说:“好了,现在你安全了,一切痛苦都结束了。我问你一些事情,你回答我,好吗?”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悠远空灵,具有催人睡去的韵律。
崔玉夫慢慢点了点头。他的动作不像是自己主动做出,而想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动作缓慢迟疑。
“你是帮别人跟一个陈许来的人见面了,对吗?”
崔玉夫点了点头。
“他跟你说什么了?”
“故人重现,悠悠五载。若问未来,先理从前。”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锦护卫更是神色大变。
“故人”,聂隐娘心下也是一惊。
“那么,是你帮那个人逃出魏州城的吗?”
“是。”
“从哪里?”
“密道。”
“你怎么会知道密道?”
“夫人告诉我的……”
夫人?田季安一个激灵,是嘉诚公主吗?“是什么夫人?”他大声问。
崔玉夫好像受到惊吓,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沈秋儿忙制止田季安:“少主请不要说话。我是用药力暂时让他迷失,只有我提问他才会回答。第三人说话,会惊醒他,那时药力就没用了。”
田季安不满,但也只好暂时闭嘴。
“是哪位夫人?”沈秋儿柔声问。
田季安和其他人都瞪大眼睛听着。出乎他们的意料,崔玉夫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她是谁。”
田季安想要扑上来推崔玉夫,被锦护卫拦住。
沈秋儿和锦护卫对视一眼,狐疑地观察这崔玉夫。崔玉夫明显还没清醒过来,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锦护卫示意沈秋儿继续。
“她长得什么样子?”沈秋儿又问。
“像莲花一样美丽。”崔玉夫回答。
沈秋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又问:“现在,你告诉我,是谁叫你跟陈许来的那个人接头的?”
聂隐娘、空空儿和聂明戬的心都悬了起来。
“女人。”崔玉夫回答。
众人一愣。田季安感到心焦。他认定是嘉诚公主在主使这件事,从她的立场来看,似乎也合理。若这次审问坐实,他可以待朝廷的敕封下来后鼓动魏博大臣一起拘禁她,这样他就可以完全不受她的约束了。
可是,崔玉夫的回答听上去都是模棱两可。
锦护卫再次审视崔玉夫。被迷魂之后,人都会实话实说,但崔玉夫却似乎部分抵御了药性,虽然算不得说谎,但是有所隐瞒。这是怎么回事?
沈秋儿继续追问:“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的回答。聂隐娘暗地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一旦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锦护卫,也许还有沈秋儿,会立即对自己动手。
“我不知道。”崔玉夫的回答再次让众人意外。
锦护卫和田季安最后一丝耐心被彻底撕碎。锦护卫脱口而出;“是聂隐娘吗?”听到锦护卫这样询问,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看着聂隐娘。
聂隐娘不动声色,默默看着崔玉夫。
沈秋儿起初曾怀疑是聂隐娘在暗中用内力干扰崔玉夫,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这里使用内力,聂隐娘简直是不打自招。
崔玉夫毫不迟疑地回答:“不是。”
锦护卫和沈秋儿震惊地看着崔玉夫。聂隐娘、空空儿和聂明戬则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长得什么样子?”沈秋儿又一次追问。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赢得了她的迷魂术。她今天想要一举毁掉聂隐娘,可是现在这算什么?
“像莲花一样美丽。”崔玉夫回答。
众人感到茫然。刚才回答夫人的长相时,他也是这样回答的。
沈秋儿和锦护卫觉得不可思议。沈秋儿伸手狠狠掐了崔玉夫一下,崔玉夫似乎毫无知觉,显然,他的身体受了迷药的药力影响。可是,他的头脑为什么能抵抗药力的作用呢?
聂隐娘望着崔玉夫,也觉得不可思议。
田季安不满地看着沈秋儿和锦护卫:“是你们的药不管用吗?”
锦护卫狐疑不定,可是眼下毫无辩解之力。他只得俯首道:“少主,至少从他口中得知了刘昌裔传递给线人的话,而这个人也的确知道密道的位置。而且,主使他的是一个女人。”
田季安看着崔玉夫,狐疑地说:“密道?什么密道?”
锦护卫顾忌左右,忙说:“这个容后小的单独禀报。”
田季安只得作罢,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你怀疑聂押衙大人的女儿跟这件事有关?”
锦护卫低头道:“因为这个人是押衙大人家新找的仆人,所以才这样问。”
田季安若有所思,一双小眼睛在聂隐娘和聂明戬的身上乱转。他本来就多疑,最近更是草木皆兵。但是,他随后脸色一沉:“锦护卫何出此言?你是怀疑聂押衙暗通陈许,还是担心聂衙推不秉公审理呢?”
“不敢!在下只是担心刑房审理费时,陈许贼人可能趁机再行不轨,所以想尽快查明真相……”
田季安看着他,含沙射影说道:“锦护卫看来真是不安于只做一名侍卫啊!”
锦护卫急忙低头道:“在下不敢!”
田季安哼了一声:“那就好。刑讯不是锦护卫的职责,你就不必操心了,刑房自然会审理清楚!”
锦护卫不甘心,但也只得作罢。
田季安转头对史信辰说:“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和聂衙推了。聂衙推不必觉得不便,我对押衙大人深信不疑。”
聂明戬忙俯首行礼:“谢少主信任。”
聂明戬和聂隐娘心里都清楚,田季安已经对他们有所怀疑了。但是,碍于父亲的面子,他不便当众表现出来。
“不过,一定要严刑拷问,尽快查清。若还像今天一样狡辩拖延,立即凌迟处死!”田季安看了看崔玉夫,咬牙说道。
“是!”史信辰和聂明戬急忙回应。
田季安随后跟空空儿和精精儿等人离开了。
不久,药力过去,崔玉夫渐渐醒转过来,他脸色苍白,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聂隐娘看着他,在心里说:“隐娘长跪拜谢!”
聂明戬令人扶崔玉夫回牢房。史信辰和聂明戬因为要想办法进行接下来的审理,也先行离开。验尸房里只剩下了聂隐娘、锦护卫和沈秋儿。
锦护卫一掌拍在验尸台上。少主的话严重打击了他,刚才压抑下来的屈辱让他难受,如果一举让崔玉夫说出真相,现在他可以扬眉吐气地面对田季安,而且,他可以游说嘉诚公主,让自己一步步成为少主的幕僚,这样他距离自己的目标就可以近一步了。但是,审问半途而废,一切都化为泡影。
聂隐娘准备离开,沈秋儿忍不住叫嚣起来:“我不会就此罢手,你等着瞧。”
聂隐娘看了看她和锦护卫,知道自己对他们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她微微一笑:“做事其实是做人。想要的太清楚,要得又过于急切,结果常常会让人失望。希望两位能记住这句话。”说完,她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