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儿被带回刑房的时候,天已黎明。锦护卫一把扯下她的面纱,看了她一眼说:“我也乏了,来人,将她带回我的私宅审问。”
聂明戬一听,忙说:“重要嫌犯,理应在这里提审,擅自带离万一发生意外该如何交代?”
锦护卫冷冷看了他一眼,含沙射影地说:“不然将她交由你审问如何?哼,斩首案拖延至今不能结案,不知你们是真无能还是另有隐情!”
“无论如何,擅自带离嫌犯是不合规矩的!”聂明戬虽然心虚,却仍不松口。
“合不合规矩不由你说了算!”锦护卫扭头看史信辰:“推官,你意下如何?”
史信辰熬了一夜没睡觉,已经难受万分,听了这话忙拉了拉聂明戬说:“锦护卫随意,但是,审讯完毕请务必将嫌犯安全送回刑房。若有闪失,在下绝不姑息!”
锦护卫一笑:“这个放心!”说完,他便押着沈秋儿扬长离开。
锦护卫的私邸距离府牙很近。进了门,锦护卫屏退牙军,将沈秋儿押进了密室。
沈秋儿是主动被擒,一路无所反抗。进了密室,她如无事人一样四处张望。
锦护卫看着她,不禁微笑:“我早就看出来,你是跟我一样的人。”
沈秋儿一愣:“你只看过我一面而已……”
锦护卫凑近她,目光变得迷离:“事实上,我早就见过你……罗刹门与周门弟子比才之日,我曾奉命前往潘义将军府上……”
沈秋儿回忆那天的情形,但她对锦护卫毫无印象。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和你是同类?”沈秋儿又问。
锦护卫慢慢靠近了她,目光热切地看着她的双眸:“因为你的目光无所畏惧,而且充满欲望……”
沈秋儿若无其事地退后一步:“所以,你想怎么对我?”
锦护卫收起迷乱的眼神,正色说:“我们联手如何?”
沈秋儿低头一笑:“愿闻其详。”
“虽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你一定有什么想要的,也许我可以帮你。”锦护卫笑着说。
“我想要的是杀死我的小师妹……”沈秋儿眼神阴冷,嘴角却透着笑意,“你有把握做到吗?”
她说的小师妹,他知道是谁。如此阴狠的话却是笑着说出,如果堵上耳朵只看她的脸会以为她在说什么甜言蜜语。这让他感到恐怖,却也更心醉神迷。他迷恋不驯的女人,像嘉诚公主一样端庄正经的女人让他感到无味。“我全心全力要做的也是这件事。”他嗓音变得低沉。
“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呢?”她笑着问。
“你。”他目光热烈地看着她。
他的答案,她早已料到。她习惯了男人们对她渴望的目光,所以听后不觉低头一笑。
他以为她默许,迫不及待地扑向她。她却灵活地躲开:“交易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里没有赊账的先例。”
“你在教坊也这样吗?”他不肯罢休,再进一步。
她再次躲开:“你应该知道,你无法成为我的恩客。”
锦护卫听了,稍稍冷静了下来——到底,他们是出自彼此敌对的师门,且身手相当,如此,除非十分信任,他们怎能像妓 女与恩客那样心无顾忌地尽男女 之欢?
她看着他泄气的样子,恶作剧似的故意娇笑:“虽然不能与你尽枕席之欢,但既然我们目标一致,我可以帮你——眼下,你最需要的是一个相助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对吗?”
锦护卫迅速调整了心绪,问:“眼下最紧要的事让崔玉夫开口,你可有办法?”
沈秋儿淡然一笑:“这又何难?”
“哦?”锦护卫好奇。
“据我所知,周门也修习迷魂术,不是吗?”沈秋儿妩媚地眨了一下眼睛。
锦护卫一愣。跟他相比,她真是全无顾忌。无论周门还是罗刹门,都将迷魂术视为邪术,只有在万不得已之时作为保命之用,平时不可擅用。锦护卫也懂得迷魂术,那是周不留为了遏制罗刹女而传授给他得,当然,他在此上的表现绝对无法与罗刹女相比。
“那么,你要做吗?”锦护卫笑着说。
“锦护卫应该求之不得吧?”沈秋儿一口应承。
“也许,我们还会有更有趣的收获……”锦护卫狞笑着,若有所思。
聂隐娘默默坐在桌前冥想。“主人”让她调查空空儿和五年前的事,那么空空儿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五年前的田绎谋逆案是当年惊动朝廷的大案。只是那时她太小,还不懂大人的事,只记得有一天夜里,天降暴雨,她夜里醒来,听见父亲的哭声。她偷偷起床,推开父母寝室的门。父亲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跪在母亲面前,发出如狼嚎一样的哭声。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撕心裂肺的大哭。
“是我杀了他,田绎大人,我最好的朋友,还有他的孩子,是我亲手杀了……”父亲说。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母亲抚摸着父亲的肩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跟着流泪。
她流着泪躺回床上。她那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父亲不会那么做,田季宏也不会死,直到第二天,她听到了人们的议论。第三天,她生日那天,田大人一家都没有来……
挂在她胸前的荷包,原本是她为田季宏绣的。她想在她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
“主人”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
她前后思索着,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异样的声响。她立即推门出去。
天色青朦,只见一个人影背对着她站在院中。是空空儿。
两个人隔着一段夜色,沉默地相对。过了一会儿,她先打破了沉默:“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我等不到天亮。”他转过身来,目光焦灼地看着她。这漫长的一天里,有无数问题困扰着他,但他不能跟任何人诉说。只有她能帮他解开这些疑惑。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陈许来的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想了想,说出第一个问题。
“消蕃。”聂隐娘简单地回答。不能向父亲说明的“主人”的目的,她轻易地告诉了他。
空空儿震惊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帮他?”
她无所隐瞒地迎视他的目光:“因为田氏残暴。”
“你是为民除害?”他看着她,目光变得犹疑,他希望听到一些什么,但是,又怕听到那些。
“也不全是。我有我的私心。”她扭头不再看他。
“那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
“因为他们,一些原来的好人成为了杀手。治人者,无法让人安居乐业,却逼他们变得凶残邪恶,这样的统治者就该被推翻,不是吗?”
“谁被迫成为杀手?”
“我父亲,我,还有……”她想说“你”,可是犹豫了一下又没有说,“我知道还有很多人……”
“你相信人成为杀手是被迫的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
他的话让她沉思。是啊,自己是被迫的吗?她问自己。最初确实不情愿,但是现在她不再排斥,碰到那些可憎之徒她会立即闪过将他们一刀毙命的念头,虽然真正做的时候,她的手会发抖,心会难过。
“那么,你呢?”她突然问。其实,对于他,她也有很多疑问。
“我不是杀手。”他诡辩。
“那成为侍卫,是被迫吗?”聂隐娘追问,“周门门规残酷,你情愿吗?”
这次轮到他无言以对。他也并非情愿,只是别无出路。
聂隐娘看着他,她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最后她忍住了。她不确定这样做他会有什么反应,她能感受到他对自己隐瞒了很多事,她也不确定他到底是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她忍住到嘴边的千言万语,轻描淡写地问道。
他沉默着。“因为那个人认识我,也许会找我。”他想这样告诉她,但是,他不能。他无法原谅杀害了自己全家的聂锋,而她正是仇人之女。所以,他不能向她暴露太多。
“因为我也不希望在其位者胡作非为,”他开口说,“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不是敌人。”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理由,足以搪塞她的提问,但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敌人……”聂隐娘轻轻一笑,“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把对方当成敌人。不是吗?”
是的,从比才开始,他们就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决,此后在使府东殿,在鳌留别苑还有现在,他都给她留有余地。她也一样。
他的心被轻轻扯痛。他犹豫着想要告诉她一切,过往的一切埋葬在他心底深处,可是,回到魏州之后它们一层层浮上表面,每次看到她,更是如沸水翻滚……可是,终有一天,他要为父母、妹妹报仇,向她的父亲聂锋。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像既往一样,彼此留有余地吗?血浓于水,她应该会站在父亲的一方……
想到这些,他的脸色变得冷峻:“但终有一天,你我会是死敌……”
她的眼神明显动摇了一下。“你还记得你的本家吗?”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听说周门弟子都会被周不留抹去记忆,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吗?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朋友了吗?”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抓住了他的手臂。她希望他就是那个人,她为之愧疚五年也思念了五年的那个人。
心旁的伤口刀扎一般痛起来,他立即甩开她的手,扭头不去看她含泪的双眼。她于他并无罪过,只是他每次面对她就忍不住迁罪于她。虽然他知道,无理的是自己。
“全都记起来的话,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冷冰冰地回答。
她默默看着他。也许他分明记得一切?他就是那个人?恍惚间,她想起她跟他在鳌留别苑的对话——她跟他的相遇,是因为因缘。
“是好事还是坏事在于你的想法,可是,人至少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不是吗?”她轻轻回答。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不过,你好像希望我是另一个人,他是谁?”他转过头来,面带冷笑。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张阴冷的脸真的会是记忆中那个人的吗?田季宏,她青梅竹马的少年,是多么温暖和快乐的人啊!猛然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她的脑海——如果那个人还活着,那么他回来也许只有一个目的:报仇!她看着眼前的空空儿,不禁一凛。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对自己和父亲的所做所为,就有了另外一重意味……
这个念头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几乎崩溃。她低声说:“一个含冤死去但是我希望他还活着的人,我有东西还想给他。”说着,她将一直戴在身上的荷包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想起了一幅在自己手中化为灰烬的画。他再也无法继续在这里停留,哪怕是须臾片刻。他默默地翻墙而出,立即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聂隐娘再也没了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她索性起床,出了门。
她随意走到家中花园,没想到父亲也早早起床了,正在花园里来回踱步。她忙躲到树后。父亲脸色晦暗,看来也没睡好。她有很多事想要问父亲。可是,看着父亲,她最终还是不忍心。
父亲早已看到了她,说:“明天是十五,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哪里?”她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天亮之后,聂隐娘随父亲来到使府,却被告知今天少夫人要休息。她本能地觉得使牙的气氛有些紧张。父亲显然也感觉到了,他嘱咐她:“今天你哪里也不要乱跑,等我回家。”
聂隐娘只得答应。
可是,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崔玉夫,她悄悄来到了刑房大院门口。这时,聂明戬正匆匆出门,迎面碰见她,不禁脸色一沉:“你来这里做什么?”
“崔玉夫他怎么样了?”聂隐娘知道他怪自己给家里惹来麻烦,但还是开口问了。
提到崔玉夫,聂明戬也感到愧疚和担心,低头说:“还在昏迷中,锦护卫到时再审。”
“哦。”她恍惚地回答。
聂明戬看看她,不满地说:“跟你一伙儿的人,你倒是一句都不问啊。”
“谁?”她脱口而出,随后看到他关切的目光,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沈秋儿。“她是自己送上门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被锦护卫带走了,去了他的私宅。”他叹了口气说。
“去了私宅?”聂隐娘感到意外。
“是啊,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吗?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她听出他担心,觉得好笑:“你放心吧,别看她那样,其实一向很有主意,而且功夫也好……”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姐姐的话让他更不高兴。他知道沈秋儿是心狠手辣的罗刹女,她杀过人,还不止一个,她会幻术,可是,他还是担心她啊。
聂隐娘原本想说,以沈秋儿的功夫,即便是锦护卫也没有必胜她的把握,可是,看着弟弟焦急的模样,她最终没说。“弟弟作为男人真是不错。”她心想。这时她的心变得柔软。是啊,一个人,无论自己多么强大,都希望有另一个人担心自己啊。她正要跟弟弟道别,却意外地看到锦护卫和沈秋儿一起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