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个少年。他看上去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不过言行举止却透着一股老练。尤其让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仿佛盛满星光,童真如赤子。
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假象,因为那个少年没有说自己的真名。他因此而满怀戒备。
本来就是,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值得相信。他的心口又开始痛起来。
“你吃些东西吧,”精精儿说,“你的伤口很深,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你要好好吃饭才行。”
他的确饿极了,立刻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精精儿转身要走,他忙叫住他:“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他还是不放心。如果他们把他交给田绪,他会死得很惨。
精精儿笑起来,用手比划着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要是想害你,我们只要看着你什么也不做就可以了。”
他的心稍稍放松下来。田绪显然不希望看见他还活着,所以,如果他们是为了节度使的封赏,带尸体前去即可。
他来到竹屋的第二天是家人遇害的“头七”,那天,天降大雪。他挣扎着走出竹屋,跪在雪地里。人死第七日回魂,他为爹娘和妹妹祭拜。他不敢哭,因为心一动,伤口便刺骨地痛。也因为他不想竹屋里的人猜测到什么。
他就那样默默地跪了半日,周围只有沙沙的雪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穿青布衣衫的男人,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这时,男人正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正是竹屋的主人,周不留。
“你感到好点了吗?”周不留问道。
“行动起来伤口剧痛,但是,精力比前两日好多了。”他老实回答。
周不留伸手摸了摸他上身的一处伤口,低声咕哝道:“这真是奇迹了,你竟然活过来了……”他说着,便凝眉进了自己的屋子。
田季宏突然感到不安,他隐约觉得周不留救他是受人所托,而并非是偶遇中的发慈悲。
又过了几天,他已经可以轻松地下地行走了,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他没事就看精精儿在后院练功,自己也随意比划着。
精精儿年龄与他相仿,长年跟师父在山里感到孤独,所以很高兴他的到来。那天,精精儿练完功,两人便坐下来聊天。精精儿向他打听山外的事,他便详细讲述,精精儿听得满眼向往。后来,精精儿突然说:“唉,可惜过几天我又要一个人了……”
他听出话里的意思,忙拉住精精儿,恳求道:“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我不怕死,但是,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师父要怎么对我吗?”
精精儿开始不肯说,他又苦苦恳求了一会儿,精精儿才说:“我告诉你,可是你要装作不知道。好像是有人在找你,师父答应等你身体恢复了就将你送到他那里……”
“是谁找我?”他惶恐起来。
“这个我不知道。”精精儿说,“不过,那个人也许不是要害你,不然他大可以叫我师父一找到你就直接杀了你。”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他还是惶恐不安。是谁在找他?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某一位同族?
哦,朋友,同族……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害他一夜间失去全部家人、差点命丧九泉的正是这些人!所以,他宁可谁也不信,宁可留在这里。
他打定主意。当周不留再次回到山上的时候,他偷偷来到他的寝室外。周不留刚写好一封信,对着窗口一打呼哨,竹林间飞出一只羽毛雪白的鸽子。周不留将信卷入一节细小的竹筒,然后将鸽子放飞了出去。
他悄悄跟随鸽子飞行的方向,走进竹林,随后掏出弹弓,将鸽子一下击落。
目测鸽子坠落的方位,他一路跑了过去。他将鸽子脚上的竹筒摘了下来,小心地倒出里面的密信,开头是“刘司马昌裔兄台鉴……”
刘昌裔……他是谁?他还想看下去,这时一柄长剑突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信顿时飘落在地。
周不留从身后转到他面前,手中的剑仍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稍有闪失他便会一命呜呼。
他扑通一声跪下:“在下田季宏,穷途末路之人,请高人收我为徒,传授武艺。小子虽然身无分文,但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若大师不肯收留,现在一剑将我杀死吧,我不愿再见任何人。”
周不留感到意外,也分明心动,嘴上却说:“我并不收徒,也不教武艺。”
可是,他看出周不留有心留他,之所以推辞或许是因为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对刘昌裔的承诺。
“我发出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周不留收起剑,捡起了地上的信。
他冷笑一声:“是有人花钱让您救我?”
他的语气明显带着鄙夷,这让周不留很不高兴。“生意就是生意。”周不留说,“我要信守承诺。”
“那么,如果我付更多的钱,是不是您就不把我交给那个人了呢?”他平静地说。
周不留一笑:“是想帮助你的人在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不需要谁帮我逃命。我想报仇。”他目光中燃起烈火,“所以,您接受我的条件吗?”
“我不会坏自己的名声。”周不留感到不快,“再说,你也没有钱。”
“但是,只要您收我为徒,将来我就可以给您赚很多钱。”他已经从精精儿那里知道周门的大概情况,周门弟子出山后的包身钱数目惊人。
周不留猜到是精精儿跟他说了什么,深为不快:“你以为我是见利忘义之人是吗?我现在又的钱足够我活几辈子!我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声名在外,何必为了你而坏了自己名声……”
聂隐娘一路疾行来到刑房院。
阴云蔽月,夜色深沉,不过大院之内灯火明亮,牙役和牙军不停地四处巡视。她栖身乌瓦之上,等待时机出手。
接近黎明之时,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即便精力过人也是如此。聂隐娘看到牙军和牙役陆续露出疲惫倦怠之态,轻轻在靠近牢房的院墙处一跃而下,迅速躲进房屋的阴影中,慢慢靠近牢房。
狱监已经睡得呼噜震天,她一阵风似的转过一排排牢房,走到一间单独的牢房前。崔玉夫被关押在那里。
她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里面,只见崔玉夫像纸片一样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她伸手穿过牢房的木栅栏推了推他。他的身体有些凉,真的如死去一样。她有些害怕,急忙用力继续又推了几下。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也许,他已经死了?她忍不住轻轻叫起来:“崔玉夫……崔玉夫……你还活着吗?”
他仍是毫无反应。
她真的着急了。她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去!
她正要缩骨进去,只听牢房外突然人声鼎沸,连守夜的狱监也惊醒过来,追问外面的牙役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闯进来了!”牙役大声回答,“大人叫看紧牢房,提防劫狱!”
狱监一听瞬间打起了精神,提起胳膊粗的杀威棍开始在牢内巡视。
聂隐娘好奇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到狱监正一步步靠近,也顾不得细想,迅速缩骨钻进了崔玉夫的牢房内。她摸了摸崔玉夫的脉搏。他还活着,但是已经虚弱。她忙取出随身带的药瓶里取出一丸药,掰开他的嘴塞了进去,但是,他已失去意识,药根本咽不下去。她急出一身冷汗,想要推醒他,但是,一抬头却见狱监已往这里走了过来。她环顾四周,牢房除了一面栅栏墙,另外三面都是砖石墙,不远处的烛火在一面墙下投出长长的阴影。她将面纱盖住整个脸,屏息退到阴影里站定。全身黑色的她顿时融入阴影,即便是目光锐利的人也很难发现。
狱监走了过来,探头仔细看着牢房内,看到崔玉夫一动不动,他用杀威棍伸进来捅了他一下,粗生大气地说:“快醒醒!为了你连个整觉都睡不成,你倒在这里睡得香!”
崔玉夫毫无反应。
狱监发起狠来,索性用棍子敲打起崔玉夫来。一下,两下,躲在暗处的聂隐娘恨不得出来将狱监一掌打死,但现在她只能忍耐。
杀威棍敲到了崔玉夫身上的伤口,崔玉夫终于“啊”一声痛醒。
聂隐娘紧张地看着他,心痛又欣喜。至少,他还活着。
崔玉夫立即感受到了嘴里的药丸,他迟疑了一下,将药丸艰难地吞了下去。
狱监确认了他还活着,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聂隐娘随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崔玉夫虚弱地看着她,没有力气做任何反应。
聂隐娘坐在他身边,心里无数愧疚,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默默低头。
崔玉夫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
聂隐娘猜到他是想告诉自己“主人”说的话,小声说:“你在心里说,多说几遍,我能听到。”
崔玉夫眨了眨眼睛表示听到了。随后,他专注地看着她,在心里说:故人重现,悠悠五载。若问未来,先理从前。
她用心聆听,但是,他太虚弱了,即便在心里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她没法准确感知他想说的话。他看出她的茫然,用眼神示意她看自己的手。
她看着他的手。他努力将手指全部伸开。
她还是不解。
他焦急,继续伸展着手指。
她摇了摇头。
他努力积蓄着力气,终于开口说:“五年前……”
她默默看着他。但他已经用尽了力气,连眨一眨眼睛、动一动嘴唇的力气也全部耗尽。
她在心里迅速将这个时间点与信上透露的信息联系起来:五年前,空空儿……
“他是说让我调查五年前的事吗?有没有提到什么人?”她急切地问,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白问。
崔玉夫神情悲切,心有余而力不足。
“很抱歉,你已经这样,我还在问你这些……”她低头说。
他的目光虽然是看向她的方向,但眼神已经涣散,似乎什么也没看。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个牙役跟狱监低声说了句什么,便往这里走来。
她小声说:“我先回去,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答应要帮你的事,还没开始做呢……”
他听了,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是笑了。
她忍住悲伤,站起身来,一闪身出了牢房,躲在一处阴影里。突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心声:“先理从前……
她扭头看了看他,他积蓄了全身力气,用心声将“主人”最重要的话传达给她。牙役正快步走过来。她转过身去,忍住眼中的泪水,借助牢房里随处可见的阴影,迅速离开了。
来到牢房门口,聂隐娘才赫然发现刑房大院已经燃起无数火把,四周亮如白昼,院子中央,锦护卫等人将一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她翻身悄无声息地上了屋顶,正要飞身离开,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扭头看那黑衣人。因为四周明亮,她很容易认出了那人的身形和脸庞。
是沈秋儿!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时,看着周围层层叠叠的牙军,沈秋儿的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她毫无惧意。聂隐娘知道,她之所以无惧,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怕死,她甚至是随时求死。
“你为什么夜闯刑房?”锦护卫看出她是女人,所以从容不迫。
沈秋儿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这时,聂明戬和史信辰站在包围圈的外围。
聂明戬认出了她,心里不免着急。
“你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里,所以,还是乖乖弃剑求饶为好。”锦护卫冷冷地看着她。
沈秋儿挑衅地看着他,猛然一挥手中的徐夫人匕,迅疾的挥动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声响。
锦护卫显然被激怒了,自己退后一步,随后一挥手示意众人攻击。空空儿和牙军们立即一拥而上,无数刀剑一起劈向沈秋儿。
沈秋儿灵活地躲开他们的袭击,仿佛玩耍一样将匕首扎向离自己最近的人,很快便有多人倒地而亡。后面的人显然受到惊吓,不再无所顾忌地向前,只有空空儿还在全力迎击。
事实上,空空儿希望来人能够做些什么,最好将崔玉夫劫出刑房。可是,让他不解的是,他感受到她并非是为了劫狱而来。她是罗刹女,却不是帮助聂隐娘而来,那么,她的目的就显得可疑。所以,他希望擒获她,或者杀死她。
空空儿与沈秋儿的对峙渐渐激烈,及到近身,空空儿索性收起剑,徒手与之对决。他的掌风不时撩起她的面纱,近处的人都看到了她美丽而透着妖娆的脸庞。两人招招凶狠,她的匕首一次次扎向他的心,但他总有办法躲开,终于他瞄准时机,一掌击中她的左肩,她身体猛地一震,连退几步。
她的身后正是锦护卫,他立即提剑上前,准备将她一举擒住。但是,他的剑刚刚挥出,手臂上便掠过了一道黑影,等他回过神来,只见那黑影已经拖着沈秋儿往院外奔出,而他的手臂上瞬间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快抓住她们!”锦护卫厉声喊道。
牙军们迅速追了上去。
聂隐娘拖着沈秋儿快速跑着,跟聂隐娘的焦急不同,沈秋儿显得那么淡然,就如同置身事外一般。
她们跑到一片树林里,才停下脚步。
“你是不是疯了?这件事你搀和什么?”聂隐娘生气地质问。
“只有这样,你才会让我参与这件事啊!”沈秋儿笑着说。
聂隐娘一怔。大师姐还是对师父托付她机密之事耿耿于怀,所以想要刨根究底;而且,大师姐太了解她——她常常不忍心,这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聂隐娘生气,但也无奈。眼看到了城中荒僻之处,聂隐娘放开她,冷冷说:“我不会让你参与这件事,你死心吧。”
“哦?为什么?”沈秋儿妒火中烧。
“像今天这样莽撞行事,任谁看你是可托付之人?”
“你说什么?”沈秋儿禁不住发怒。
聂隐娘意识到自己的话刺伤了大师姐,忙开口弥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沈秋儿立即打断她的话,“你既然阻碍我,那我只好自己去找能帮我的人了……”
这时,锦护卫等人已经追到附近。聂隐娘拉起沈秋儿想逃走,却被她一把甩开。聂隐娘看了看追兵,只得先行离开。跑出没多久,她听到了背后的骚动,大师姐毫无反抗地被锦护卫和牙军带走了。
聂隐娘的心突然跳得厉害。也许要出乱子了……大师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