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首次受人委托的殷昭干劲十足,连夜抄录了厚厚一叠禹国铭文交给师兄。
伯符逐张翻看过来,只见笔迹规整稚拙,筋骨已显,不由轻叹:“好字。”
禹人笃信万物有灵,祭祀频繁,从寻常人家的节气变更、生老病死,到一国之君的开疆拓土、修筑城池,大小祭祀可谓无处不在,铭文更是必备之物,如今流传于世的铭文多为当年名士亲手所书,文风恢弘、字体遒劲,确实是值得赏析的墨宝佳作。只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这东西是不是枯燥无趣了点……小师弟既对这东西感兴趣,又敬仰李相,偏生还在追查这桩禹国谜案时现身此地,冥冥之中还真有几分缘法。
思及此,伯符突然问:“听说你的剑术进展不太好?”
殷昭原本兴致昂扬的神色瞬时黯淡下来,勉强点了点头,几近叹息一般应道:“嗯。”他本想告诉师兄自己努力练了好多次却收效甚微,但碍于自幼家教终是未能张口,只是心里那点委屈不自觉便夹杂在应答中显露出来,伴着童稚未褪的奶音听来格外可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被训斥时满脸懵懂的幼兽。
小师弟的模样实在可爱,但此情此景放肆大笑怎么都说不过去,伯符强忍笑意:“无妨,师兄教你。”
殷昭又惊又喜,抬头看着师兄,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
颜章师兄提点过,宗门内前辈各有所长,并非每位苍梧弟子都擅长剑术,伯符师兄肤白若玉、面容疏朗,怎么看都是位行止有度的翩然公子,和教导自己剑术那位又黑又壮的师兄压根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应当不是以武见长的弟子吧?况且他当初制住那位癫狂之辈时也没出剑,应该是使用符篆或者咒术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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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愕然,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并不好为人师,拜入宗门来一直甚少主动指点后辈,今次这般遭遇真是前所未有,这小师弟果然有趣得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殷昭毛茸茸的小脑袋:“不麻烦。”
殷昭喜出望外,他用力点了点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我要做什么?”
伯符抬眼望了望四周,信手一扬,旁侧大树上当即落下一截花叶俱全的树枝:“我这剑你用着不合适,先拿这个比划吧。”
殷昭拿起树枝,一板一眼地演练起来,伯符单手撑腮看了没多久就挥手叫停:“不用管那些发力方式、呼吸吐纳什么的,你先学个形似便好。”
这说法和原本教导剑术的师兄相去甚远,殷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僵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伯符见状接过树枝:“剑虽器物,但与主人亦相辅相成,即便修习相同剑术,同门弟子也未见得完全一致,待到剑道大成之后自会衍生出千般不同,所谓悟其道、得其意、忘其形便是这个意思。”看了眼师弟,他又补充道:“观察细微是好事,但招式一时不得周全也属人之常情,初学者最忌贪图速成,你先学个形似,等剑招娴熟再琢磨其他。”
殷昭闻言微怔,他倒不是贪心冒进,只是天生目力敏锐,特别看得清教导师兄和自己之间的差距,依照伯符师兄这么说,莫非问题并不在于不够勤勉,而是思虑过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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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好。”伯符也不多讲,纵身跳起,抄着那根树枝摆出起手式,行云流水般舞了几招,接着停下来冲殷昭一笑,再回复起手式随意比划几下,如是再三。殷昭看得嗔目结舌,分明是相同招数,师兄却能信手使出数种全然不同的意境。
伯符将树枝抛了回去:“外门弟子所习剑术最早只有三十二式,为初代苍梧子姒命道尊所传,后得上古时期公认剑术修为第一人的重华道尊指点,又追加四式,合为三十六式,剑势古朴自然,剑势雄浑,有君子风范,演练娴熟变化万千,好玩得紧。”
殷昭听得心驰神往,双眸熠熠生辉,一时明亮得令人难以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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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躺在床榻上的殷昭翻开颜章所赠的《玄怪录》【注1】,打算寻几个奇闻怪谈权当睡前消遣,却在无意间发觉某页有折痕。打开一看,记叙的是某位散修逸事。
故事大意是这位散修自诩精通经文,对天地大道了然于心,尤喜与人辩合论道,多年论战未尝一败,然而真当有天地异象时,此人却毫无招架之力,惟有狼狈不堪地抱头鼠窜。有趣的是,叙事者故意写了段含糊其辞的结尾,言之凿凿地表示确有其事却又不讲明年代地域。
掩卷沉思,殷昭略加推敲便明白了颜章一番苦心。
修道之事博大精深,一招剑术有千种用法,一句经文有万般解法,从最初悟道到最终知行合一有诸多途径,任何环节的缺失都无法达成无上天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道心坚定,纵是自身修为浅薄亦可论经辩道、拨正阴阳,太过担忧无异于庸人自扰。
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殷昭合书闭眼,彻夜安眠。
自课业正式开始以来,他首次睡得如此安稳,第二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待到洗漱更衣妥当,通廊上仍悄无人声。殷昭展开纸,研墨凝神,一笔一划地认真落笔,书写完毕后,他并未如往常临帖一般将写满字的纸随手弃置,而是郑重其事地铺平在几案上静待墨迹干透,自己推门而出,练剑去了。
微风拂过,晨曦映在簇新的白纸上,益发显得稚嫩的字迹清朗干净:“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乎前,则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如是,循序而渐进焉,则意定理明。【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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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其实并未事无巨细地讲解招式,但殷昭却由此茅塞顿开,剑术自此渐有起色。
课业仍是原本的课业,并未因此而变得轻松,但心态清明之下,殷昭总算得以理顺步调,开始更为冷静地正视自己的进益与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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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难耐的炎热七月,纵是身处草木丰沛的宗门地境之内也惟有日落西山、晚风渐起时才能稍感清凉。
忙碌了整日的仁安难得空闲,正盘坐在榻上随手就着棋谱摆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细微弦鸣,他不徐不疾地抬头,恰到好处地接住飞来的竹枝:“你这最喜翻墙越窗的习惯真是经年不改。”
“哎呀呀,从正门走还要绕廊桥而过,取捷径岂不省事?”闪身而出的伯符盘坐榻上,动作一气呵成,广袖翻飞间竟连棋子都未拂落一颗。
仁安慢条斯理地放下棋谱:“送剑一事可还顺利?”
伯符剑眉微挑,俯身向前,一副意味深长的口吻:“师兄莫不是气恼我扰了清净不成?这等事务还能出什么差错?”
仁安对师弟的暗示视而不见,垂下眼睫,从容不迫地将棋子一颗颗捡净收盒,内心开始默数:一、二、三……就在他数至十七时,伯符终是忍不住开口:“前几日演练剑阵时,天剑山有位内门弟子容姿风流,英武出众,我此番前往实则是有结识之心。”
“天剑山第五代内门弟子,庾明尚。”仁安神态温和。
想要在消息灵通的师兄面前卖弄八卦本身就是不明智的!伯符深深地叹了口气:“正是。”
苍梧宗与天剑山交情甚笃,双方长老时有切磋剑术之举,宗门弟子之间也多有来往,这位庾明尚何以令师弟如此在意?在脑中迅速将演练剑阵前后见闻约略梳理一遍,仁安眼眸微转:“莫不是月下听得箫音,对木菀师妹有倾慕之意那位?”
伯符扶了扶额角,心道苍天可鉴,这消息可不是出自我口:“正是……”
仁安翘起唇角,这才从容不迫地取出茶盏,添满茶水:“看你今日前来这副架势,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伯符斜睨师兄一眼,决意好好喝茶,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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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玄怪录》为唐代牛僧孺编撰的传奇小说集,文中提及的故事与这本书其实无关,只是借用书名,因为感觉上听起来就挺玄幻的。
【注2】出自宋代朱熹所著《读书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