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盏茶水过后,伯符形容渐敛:“天权长老言及剑池数十年内便会开启,吾辈弟子须尽早准备。”
修道之人甚少执着于精确预言将来,纵是有堪破天机之能亦不例外,镇守剑池的天权长老这般说辞,想必距剑池开启不过二三十年光景,的确要留心才是。仁安颌首:“是否已报剑长老知悉?”未及师弟回答,他又道:“是我多虑,你一贯行事周全,不会疏忽至此。”
伯符不以为意地潇洒一笑:“承蒙师兄厚爱。”
这回复着实合宜,仁安倏然忆起多年前剑长老曾赞师弟“仪容皆美,内仁外勇”,如今看来名至实归:“不知剑长老有何吩咐?”
“未置一词。”伯符将目光移向窗外,这种层面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内门弟子来闲议是非,他们只要静心待命就好,“师尊思虑伦和,必是已有定夺。”
--------------------------
两人缄默对坐,山风徐来,不知从何处携暗香而至,隐约带了缕沁人心脾的甜意,煞是好闻。伯符斟酌稍许,望向师兄:“实不相瞒,我近日曾指点过殷昭师弟。”
“哦?”仁安略感意外,伯符虽剑术卓绝,但却从未有心指导新晋弟子,如此举动真是难得一见。
伯符勾了勾唇角,眼带笑意:“师兄可知我是在哪里遇上他的?”
仁安瞥了他一眼:“近期你既与木菀师妹查阅禹国铭文,想必是在当年碑林练剑那处遇见师弟的。”
有这么个心思通透、聪慧精干的师兄也未见得是好事!伯符果断放弃提问,转而得意地眨了眨眼:“师兄所言甚是。”
放下茶盏,仁安将视线投向窗外,天色微暗,远处雾意渐浓:“你愿意指点师弟无妨,但虑其年幼,万不可揠苗助长。”
听得师兄声音缥缈清冷,隐带告诫之意,伯符端正容色道:“师弟谨记。”
伯符行事一向清楚分寸,仁安见状不再多言,转而吩咐:“禹皇身陨之事乃百年悬案,秘密追查自是极难,尔等定要心思缜密,切莫草率行事。”略加停顿,他又叮咛:“木菀师妹与此事牵涉颇深,你多看护些,不要让她太过苛责自己。”
伯符点头称是,又与师兄闲话了数句,随即告辞。仁安起身收拾茶具,在坐席旁发现了一提酥饼,梨馅楂馅各半,包得很是仔细,酥饼上的朱红印记鲜亮而熟悉。时隔数十载,仍妥帖周到地记得旁人喜好,也难怪伯符无论置身何处都备受优待——这般性格怕是很难有人不喜欢吧?
--------------------------
规律向学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又逢休沐假,殷昭晨起即与颜章同往天街,今日他有不少事项待办,除却寻常的买墨锭、寄家书,还要备回礼,用以答谢对他长期以来颇多关照的师兄师姐。
初秋时分余暑渐消,万物最是清朗。山峦秀美,水色澄澈,鸟鸣松涛此起彼伏,清幽佳景之下,两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路旁松柏经年青翠,但细观之下四时皆有不同,近来树冠看似染了一层薄赭色,隐约显出几分冷峭的秋意。颜章感叹:“到底是苍梧宗,便是不修道,久居此地也会心生遗世出尘之意。”
殷昭颌首不语,此情此景,言辞倒是稍嫌多余。
--------------------------
天街实为三条街道并一座小岛的总称,是苍梧宗外门集市所在,因依山而建的街道仿若高悬天际而得名,新晋弟子初次乘船进入宗门时都要在此泊船靠岸。殷昭虽甚少外出,但却常听课余前来游玩的前辈提及,对此地多有耳闻,算不得陌生。
悠哉行至天街时,多数店铺尚未开门,颜章提议先用饔食,便随意选了家合眼的临水食肆径直登楼而上,未曾想本以为空无一人的二楼却坐了伯符与木菀两人。
颜章与伯符、木菀素无交集,彼此所知仅限于容貌道名,此番见得两位前辈眼神不约而同投向小师弟,当即知情识趣地退后半步:“师兄、师姐见谅,晚辈颜章尚有琐务未及处理,暂且告退,稍后便回。”言毕,他恭敬一礼,转身下楼。
伯符眸光微闪,一边暗道这位年轻弟子行事倒是颇为得当,一边向不明就里的殷昭微微挑眉:“坐。”
殷昭点了点头,童稚面孔上满是认真:“嗯。”
这般摸样令木菀看了亦忍不住眉眼稍弯,她将桌上的陶碗推至殷昭面前:“先进饔食罢。”不知如何拒绝的殷昭迟疑着接过碗,一双乌亮溜圆的眼睛看向师姐,呆坐不动。伯符见状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家食肆的藕粉圆子味道最好,迟些来都吃不到,趁热尝尝。”
爽滑清甜的藕粉入口,殷昭满足地长舒口气,一勺接一勺,很快将整碗吃完。
--------------------------
再讲究礼数也是小孩子,殷昭在好吃的面前终归露出几分原形,一碗圆子吃得浑然忘我。木菀看着这位狼吞虎咽的小师弟,实在难以想象年方五岁的他是如何逐字临摹那些铭文的。当初她被祖父教导执笔时所受的辛苦仍历历在目,那么枯燥的长篇大论,小师弟竟然能一笔一划地规整抄写下来,真是难得一见。想到这里,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那处碑林往东还有不少禹国铭文,得空可以前去观摩。”
殷昭听闻这话极为开心:“真的?”
伯符忍不住笑道:“那碑林占地甚广,你不要半夜去迷路了就好。”说着,他又随意问了几句日常课业,迅速结束了对话:“莫让另外那位师弟久候,改日我去东下院寻你。”
三人分明坐在正对水景的二楼,目光所及之内乃是明净的湖光山色,哪里看得到人?但伯符师兄行事自有因由,殷昭听话地起身行礼:“多谢伯符师兄、木菀师姐款待,告辞。”
看得殷昭下楼的身影,颜章不由轻呼一声:“啊,失礼了。”
“哎?”殷昭回头看向楼上,确认两处视线并不互通,“伯符师兄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是我疏忽。”颜章略加沉吟,“修为到一定境界,便能以灵识而非五感辨别万物,目虽不及却心有所感,伯符师兄想必是意识到我在此地等候了。”
殷昭恍然大悟,颜章心道自己方才已多有鲁莽,再上楼贸然打扰两人更是诸般不妥,便朝前伸手一指:“隔壁食肆包子应该刚出炉,我们去那家好了。”
两人填饱肚子,先将诸多事项逐一处理妥当,又在天街消磨掉大半日,才晃晃悠悠地朝东下院折返回去。沿途仍是一路清幽山景,不时便能见到三两弟子结伴同行。
--------------------------
待到四周无人,颜章才突兀发问:“近来指导你剑术那人可是伯符师兄?”
这问题来的猝不及防,殷昭放慢脚步,不知究竟如何回应才好。颜章见他面色为难,心里已知答案,不由轻叹口气,师弟当初改拟道名那句话确实精妙,但如果说因此受到瞩目多少有些太过牵强——除非师姐个人与禹国有涉。
百年前禹国历九代明君,励精图治成就一代雄主,建立起盛况空前的强大帝国,可就在其即将一统本洲之时,素来康健的禹皇竟在春秋盛年无故骤亡,最受信赖的重臣李相也随之失踪。虽说史书记载李相死于护佑太子时的刺客狙杀,但世间却众说纷纭,此事也因而成为百年来最大悬案。当年剧变牵连甚广,很多世家随之凋零消散,有子嗣藏身道法宗门以避杀身之祸也很正常,况且木菀师姐气度不凡,出身贵胄之家亦不稀奇。
脑内千回百转地绕过不知几轮,颜章自嘲地笑了笑,怕是殷昭这个当事人都没自己来得费心,相形之下,心思一望即知真是令人羡慕。
--------------------------
两人身后,木菀目送他们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才柔声道:“师兄此番相约可是有何指教?”
伯符脸上带了点无奈的笑意:“你近来埋首典籍太过辛苦,师兄约你出来散散心。昔日人称国士无双的李相大人都束手无策的迷局,你我怎可短短时日便轻易破解,莫要太过为难。”
木菀长睫微闪,一双翦水凤眸甚是好看:“师兄叮嘱我都记得,木菀既已身为苍梧弟子,家中旧事便是前尘过往,心里自当放下。只是倘若仅得李家些微冤屈,祖父绝不至在临终前仍念念不忘,此事想必另有隐情,不可轻忽,须尽早查清方为上策。”
就是因为你每次都这么说才让人放心不下啊!伯符扶着额角,悠悠叹了口气:“以仁安师兄与你阅书之广,仍未能查出异常所在,这幕后之人真当心思叵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