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入苍梧宗的最初半年,课业对殷昭而言几同梦魇。
一百零八同砚之中,最年长者二十九岁,最年幼者殷昭,五岁。这种年岁差距在动辄上百岁的内门弟子看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新晋弟子中却是不容忽视的鸿沟。
三门课业中,百家最易理解,虽然所讲尽是些从未听闻之事,须背诵内容更是难以数计,但好歹只要拼尽全力便能有所进益,拜自幼勤学所赐,殷昭尚能勉强应对。至于经文,他则是与其他诸位同砚异常一致地——如闻天书!
初讲经文正是新晋弟子都不陌生的《五千言》,苦读数月如殷昭更是达到了“言若出于吾之口”的水准,然而待到授业师兄全然不拘书本,开口漫谈道之一字,除却极少数几人外,在座诸君集体傻眼。
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每个词也都能理解,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完全听不懂呢?殷昭简直觉得欲哭无泪,扫视一圈,众人脸色基本差不多,显然他并非孤身一人。
几日下来,自幼不喜哭闹的殷昭每晚都跪坐几前,边垂泪边凭记忆回想当天课业,直至熄灯才窝在床榻上自我勉励一番,倦及睡去。第二日再强打精神,佯装无事地继续新课业。同舍另外五位师兄都觉察出他的异常,但众人皆以为殷昭只是困于思乡之苦,并未往其他方面多做联想。众人私下商议一番,决意大家每晚在茶室内共读,以便尽可能陪伴小师弟。
如此美意自是不便推脱,可怜殷昭自此连默默落泪的机会都几同于无,所幸请教功课倒是便利了许多,于学有利。只是纵然众人同读,经文学习仍无太大进展,同舍之中虽有颜章这位世家子在,但他亦所知有限,根本达不到为人师的程度。
好在有杜言。
杜言生性周全且好照顾人,有时甚至啰嗦得近乎讨嫌,但对于教诲新人而言,这般习惯却是正好。自《五千言》伊始,每句话他都认真地例证详言,凭着一句话不翻来覆去讲三百次决不罢休的劲头,终是让丙字庭新晋弟子粗通道义,至于之后的悟道大成,则要看个人机缘造化,任由做师兄的念叨几万遍也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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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秉承勤学苦读为传家之道的殷家孩童而言,课业繁重着实算不上什么辛劳,最令殷昭头疼的其实是毫无进益的剑术。在他看来,除却拉筋舒展之外的一切动作都堪称不易,脑中分明记得再清楚不过,但勉强比划出来的招式就是彻底不对劲,与似模似样的同砚相比,他差不多就是一只滚来滚去的肉团子。更令他绝望的是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收效甚微,最多由一只满地乱滚的肉团子变成一只蹦来跳去的肉团子……
殷昭不是没反思过问题究竟在哪里,可惜任他绞尽脑汁也不得其法,只能归咎于自己天生少了这根筋,然后咬牙切齿地继续死扛——他绝不能初次演武就给淘汰了去,家里还指着修道弟子的名号以保太平呢!
心思重重之下,殷昭甚少外出,拜入宗门一月有余,他所有的休沐日都用于独往碑林静坐。
对于浸淫在笔墨纸砚中长大的殷昭而言,每日观帖习字、睡前临帖均有静心宁神之奇效,只要开始研墨提笔,离家千里那些不适便已去了大半。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苍梧宗景致清雅,前辈仁厚,同辈友爱,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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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林内不乏其他弟子足迹,但好在地域宽广,总归能寻得僻静所在。殷昭去了几次,已颇有心得,甚至在最中意的空地旁发现了一株可以用来隐匿行踪的树,作为独处之地再合宜不过。
又逢休沐日,殷昭起了个大早,随身揣了套笔墨直奔碑林而去,上次他发现了疑似禹国铭文的石碑,其雄健典雅令人见之难忘,总惦记着去临一幅回来。
在石碑前铺开笔墨不过一刻钟,殷昭忽觉耳畔响起略带笑意的声音:“哎呦,竟有人捷足先至?”
殷昭匆忙起身,不慎打翻墨汁,眼看刚写了两个字的宣纸将要染上污渍的刹那,一阵恰到好处的微风掠过,轻柔地将薄宣准确无误地送至来人手中。殷昭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匆忙躬身行礼:“见过伯符师兄。”
伯符唇角含笑,和颜悦色道:“这是你临的帖?”
殷昭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伯符剑眉微挑,方才笔迹以五岁孩童而言,真可谓难得一见的好字,只是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为何会在此临帖?单纯凑巧吗?他不着痕迹地将纸卷好递了回去:“字写的不错,你喜欢禹国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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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喜欢!”殷昭双手接过,童稚的面孔上写满认真,“禹国铭文规整雄健,正如其治国法度严明,甚美!”
看着师弟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伯符反倒无言以对,不过几岁稚童能有多深城府,自己似乎谨慎过头了,正当他要开口时,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轻柔女声:“有劳师兄,代问他改拟道名那句话由来为何?”
伯符依言,笑问:“甄选当日我中途有事先行离去,不知殷昭师弟改道名依据为何?”
殷昭仰起脸,正色道:“禀师兄,家中祖父对禹国名相李大人十分推崇,称其才华人品俱佳,乃是世间少有的国士之才,曾在《禹全史》上手书批注‘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我亦心有所感,遂在拜入宗门当日借用此语。”
答复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听闻此言的伯符唇边笑意更浓:“世间缘法真当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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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困惑不解地看向师兄,但对方既是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追问。伯符看到他一本正经的乖巧摸样,不由扶额大笑起来:“不必拘谨,随意些无妨的。”
殷昭实在不知如何表现得更随意些,略显为难地笑了笑,不再多言。伯符也未强求,只是自行换了个懒散些的姿势:“拜入宗门来可还习惯?”
沉思良久,殷昭仍未想清如何言辞凝练地描述这段时日的经历,最终简短答道:“回师兄,尚好。”
到底是年纪尚幼,心中所想毫无掩饰,伯符看得他面色变幻数次,心下已大略清楚了几分,修道课业对于这般年纪的孩童而言确实太过晦涩,更何况这位小师弟出身寻常人家,与修道并无牵涉,入门尤为不易:“师长释经所言可曾记得?”
“大致都能记诵下来!”这段时日以来,记忆力已是殷昭唯一的自信,若不是凭了过耳不忘的本事,他真当不知每晚要如何温习白日那些功课。
伯符欣慰一笑:“足矣。”
修道一事,敬畏之心固然重要,但太过诚惶诚恐也未见得就好,以殷昭的年纪能达到这般境地已是值得肯定。伯符面上一派轻描淡写的神情,口吻却是诚挚十足,殷昭听了开怀而笑:“嗯!”
伯符眸中闪过一丝赞许,当日初见便觉这小师弟心思通透,如今看来果然是天资灵慧,料想将来可期:“你这些禹国铭文的临帖,送我一份可好?”
“哎?”殷昭诧异之余隐感兴奋,“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伯符笑眯眯地揉了揉殷昭的脑袋,“只是莫让旁人知道,改日我知会你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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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目力绝对无法触及的某处高地,木菀朱唇微抿,神情略显凝重:“你就这么征用了师弟?”
伯符挑眉笑道:“不过临帖抄书罢了,有何不可?”
木菀那双澄若秋水的凤眸隐带不悦之意:“师兄。”
伯符见状敛起笑意:“这桩悬案牵涉众多又不能明察,终归是要借助外界之力。”
师兄所言一向直指核心,这件事时日久远,不知要追溯多少故纸堆才能寻出真相,单凭几人之力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但以此为由使唤年方五岁的师弟总归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木菀长叹口气:“再怎么说殷昭师弟也太年幼了些,师兄可是有何想法?”
远望那个小小的忙碌身影,伯符露出一抹淡笑:“无他,投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