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颜章所料,乙字庭与新晋弟子居处不同,乃是一座宽阔大殿,内设坐席案几,为弟子受教之所。殷昭一行落座后不久,其他庭院的弟子也陆续抵达,待到众人到齐,仁安师兄施施然登台,不徐不疾地扫视众人,沉声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注1】修道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最忌朝三暮四,最宜矢志不移,愿与诸君共勉之。”
仁安师兄神情平和,语速轻缓,一席话说得格外清楚,予人难以言喻的庄重之感。殷昭在家苦读一年,心知此话前半段正是出自《五千言》,虽然他仅能识文断字,距深明其意尚有距离,但熟稔的字句总归让人安心。
接下来,仁安师兄再未提及有关修道之事,而是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有关新晋弟子修行和明日大典的诸多事项来。
苍梧宗弟子初期课业主要有经文、百家及剑术三门,除此之外,弟子亦要分担一些日常劳作等杂务。至于明日大典,须晨起更衣、焚香静心,之后分组由专人带领,前往外门主殿拜见长老,跪领刻有道名及拜入宗门年份的腰牌,作为日后随身携带之凭证。
殷昭听得很是仔细,桩桩件件都记得格外用心。
训示结束后,一组十八人返回庭院,杜言在中庭内先是嘱咐了数句课业之事,继而事无巨细地将各类规矩再度重复了一遍,末了生怕有遗漏,又补充道:“丙字庭由我监管,有任何事尽管来问。”
在场十八位弟子无人开口——这番讲述之下要是再能有问题也是奇葩了!
杜言静候片刻,见众人确实没问题,才最后叮咛道:“今日须前往癸字庭领取明日大典所需道袍,切莫忘记。”
“是。”十八名弟子回答得格外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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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弟子所用道袍仅有一套交领广袖的直裾长袍,由普通绢布裁制而成,配以同色帛巾和黑布腰带。殷昭不甚熟练地往身上比划,总觉这衣服和师兄所穿不太相同,颜章见状主动上前替他整理妥当:“这应是为大典赶制而成的春夏常服。”
“常服?”殷昭愣了愣,他只知晓衣服有新旧之分,从未听说还有常服……
颜章耐心解释:“嗯,常服、礼服、练功服,内门弟子每样都有全套四季衣物,若是经常行走在外的弟子还有统一制式的软甲。”
殷昭眨了眨眼,低声问:“颜章师兄对修道之事似乎知道很多?”
颜章落落大方地答道:“尧国颜家曾有多位先祖修道,只不过我是拜入苍梧宗第一人而已。”在少年轩朗的笑容映衬下,这番明显带着骄傲的话语丝毫未令人生厌。
当晚,殷昭取出纸墨笔砚,本想循旧例默写《五千言》,但却总觉心神不定,迟迟难得动笔。夜色下,窗外层叠的山川仿佛永无尽头,他长叹口气,益发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注定回不去的旅程。
不知怔楞多久,他终于躺在离家千里之遥的床榻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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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殷昭醒的极早,披衣而起时天空仍隐见微白,他蹑手蹑脚地拉开门,穿过空无一人的通廊,出玄关往盥洗室收拾整理,直到他绾发更衣完毕,门外才开始传来师兄们互道早安的声音。
透过窗棂,初阳将山间茂密的树木镀上一层明润的浅金色,衬得绵延起伏的山峦青翠欲滴。殷昭深吸一口气,顿觉通体舒泰,十分惬意。
前往外门主殿的路上,殷昭特意打量了一番杜言师兄的装束,只见他身着丝绸质地的曳地长袍,束冠配簪,环佩俱全,的确比前几日庄重华贵得多。
出了东下院,沿着曲折的回廊一路行去,殷昭不由再度微皱双眉,这路途未免也太复杂了。他清楚地记得昨日沿途行来先是换乘马车、继而搭载小船,最后步行,至少用了一个半时辰才入得居处……苍梧宗占地究竟有多大?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複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注2】”杜言笑吟吟地念着,“你们居所附近有一处碑林,可以瞻仰先辈墨宝留书,这是其中一段关于宗门景致的描写,倒是精妙。”
景色清幽不假,但建筑似乎并未那么华丽啊?殷昭有些纳闷,莫非是外人客套的赞美辞令不成?
看着他晶亮双眸里再明显不过的疑问之意,杜言得意地笑着伸手向远方一指:“待到你有朝一日成为内门弟子,方知此文非但没有言过其实,反倒是稍嫌不足呢!”
一瞬间,殷昭对未来生出无尽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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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门主殿名仪元,矗立于山顶之上,是座气势恢宏的大殿。一众弟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列队站好,垂手恭候,殿内静谧无声。
正当现场气氛肃穆得近乎压抑之时,大殿内突然明亮起来,殷昭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高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飘然出尘的青年,肤色白皙、乌发似墨,双眸明澈若水,样貌好看得近乎灼眼,仅是漫不经心地一站便令整座殿堂熠熠生辉。
新晋弟子震撼于青年的俊美容姿,久久不能回神。
仁安率先伏地行礼:“第五代弟子仁安率众拜见器长老。”
殷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宗门长老,难怪竟有如此气势,只是年轻得出人意料,看来简直与几位师兄一般年龄!足见之前阎大人所言非虚,修为精深的道长真有青春永驻之能!
器长老眉目冷肃地扫视跪地俯首的众人,偶有动作稍慢者目光相触俱是一惊,恍惚间有瞬间被看透之感。
“礼成。”听闻仁安的声音,殷昭起身抬头,却见高台上只余师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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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读宗门规制之后便是拜领腰牌,杜言等六位内门弟子协助新晋弟子逐一刺出一滴指血融于各自腰牌之上,大典即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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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宗门信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殷昭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其系在腰间,继而又解下来塞进怀里,怎么都觉得不够稳妥,只好取出来捧在手里,满脸为难地不知如何是好。
站在门口的颜章环抱双臂,忍不住笑了起来:“别担心,丢不了。”
殷昭仰起头,无辜地瞪圆双眼:“呃……”
颜章甚为随意地在房间内席地盘坐:“道法相关物件多以特殊方法炼制而成,这个过程被称之为炼化铸器,举凡此类物件则被统称为法器,通过灌注灵力、滴血认主或收服炼化之后的法器自有灵性,轻易丢不了。”
殷昭翻来覆去地打量着手里朴素无奇的黑色腰牌:“这是法器?那我们刚才就是滴血认主了?”
“对!真聪明!”颜章赞道,以如此稚龄而论,师弟也着实称得上聪颖过人了。很少被直接夸奖的殷昭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想起之前器长老的身影,不由钦羡地长叹一口气:“我曾听长辈言及修道高人,形容其‘超凡脱俗,若仙人姿’,没想到世间真有这般人物!”
“苍梧宗长老自然名不虚传,不过今天器长老竟然未发一言,也是挺出乎意料的。”颜章饶有兴味,“你说器长老是来做什么的?”
殷昭不解其意,困惑道:“……来出席大典的?”
颜章心知自己找错了讨论对象,遂换了话题:“谁知道呢,反正外门弟子难得见长老一面,如无意外,咱们再见长老要在七年之后了。”
“哎?”殷昭不解其意。
颜章道:“不错,拜入宗门七年之后会有首次正式演武,用以评定弟子是否适合继续精进。”
殷昭有种不好的预感,殷家数代无人擅武,他对此亦是毫无概念,只盼七年苦修应当……可能……或许来得及吧?
察觉到师弟为难之色,颜章安慰道:“莫怕。”
殷昭迟疑良久,低声道:“家中数代虽敬畏道法,但其实没动什么修道的念头,送我和堂弟拜入道宗纯粹是为了保全家业——世人皆言道法神通,道尊若知究竟,别说护佑,不怪罪我们就不错了。”
颜章没想到师弟竟藏了这番千转百回的心思,哈哈笑道:“你多虑了,只要不是邪门歪道,此等心思便只能算是机缘。既生而为人,谁都逃不开七情六欲,与道法结缘的因由自当不尽相同,这等小事无妨的。”
困扰自己多日的忧虑顿时消弭了大半,殷昭钦佩地看向师兄,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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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出自春秋时期老子所著《道德经》,这本书的注释版在市面上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但就我个人理解大多与修道本义相关不大,更近乎哲学或者是文化分析等;个人曾无意在某次帝都白云观处得道士免费发放的版本,观之甚喜,本书参考来源大多基于此。如果大家感兴趣后续专门讲一下。
【注2】参考唐朝杜牧《阿房宫赋》,有个别字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