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新晋弟子穿过九曲桥,沿着青石板路前行。殷昭自幼被教导行走不得随意摇头晃脑,此番拜入宗门更是格外谨小慎微,丝毫不敢逾距,一路行来姿态端正、目不斜视,直到前方两人驻足才随之停下脚步。
木菀回身,视线扫过在场众人:“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是以古圣人穷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虚实相同,是谓大同。故藏之为元精,用之为万灵,含之为太一,放之为太清。【注1】”她声音清润柔和,语调又抑扬顿挫,听来悦耳异常。只是话语太过玄妙,听得殷昭如坠五里云雾,彻底晕头转向,他心中暗想不知颜章师兄会作何反应,便侧首偷偷瞥去,却见对方也是满脸困惑。
木菀神情淡然,《化书》所言之于新晋弟子诚然太晦涩了些,但今日既入宗门,作为师姐总当要提点一番,至于之后何时能初窥门径,何时能登堂入室,个人自有缘法,就不是她所应担忧之事了。
殷昭微叹口气,彻底放弃继续思考,他自认无甚所长,唯有以后勤加苦读,多向师兄师姐请教,想必再过些时日,刚才那番话的玄机也是能明白的。
思绪清明之下,他神情放松地抬起头,望向木菀师姐身后两座模样别无二致的石质牌坊,牌坊本身虽是三间四柱出头的朴素样式,上面的浮雕镂刻却极其精细,云雾花草、飞禽走兽,无一不栩栩如生。牌坊正上方有两个辨识不出的字迹,字体遒劲凝重,运笔有力而未见丝毫锋芒锐气,可见留书者造诣极深。
“钟鼎文?这上面写的是……入虚?”颜章喃喃低语,世家子毕竟对这些寻常人难得涉猎的领域所知更多,他勉强能辨识出其字为何,但却不解其意。
“入虚、忘形,煅云、凝神。”杜言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静,“迈过牌坊,汝等便是修道之人,要谨记师长训诫,心怀敬畏、潜心修道。”
“是!”一众弟子回答得甚为齐整。
殷昭认真复述了一遍师兄所讲的八个字,继续向前步入两座牌坊之间,突觉地面似有光影浮动,蓦然回首,牌坊上的灵兽宛如有生命般活灵活现,几乎立时便要腾跃而出,直扑而来——手艺之事只要舍得耗费人力时间,无论什么程度的精细都算不得难事,但若能令原本冰冷的材质如此鲜活逼真,那就不是简单技艺二字所能企及了,这牌坊怕是根本非俗世匠人之作吧?
似是明晰他心中所惑,杜言笑吟吟地望向小师弟:“这牌坊是整块青玉雕琢而成,乃是出自天工之手。”
这么大的牌坊?整块青玉?这哪里还是一块玉石,根本就是整座玉山啊!王侯之家也没这等手笔!至于天工……听起来应该是个人名?殷昭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发问。
“来日方长,这些东西你慢慢都会知道的。”杜言笑得温和,“看,前面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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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路沿河一路延伸,曲折不见尽头。木菀与一行人就此别过,杜言则带着众人跨过拱桥来到一处院落前,院门内另有弟子引路:“诸君请随我来。”
不知穿过几重院门,折入甬道后又走了长长一段路,就在殷昭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记不清来路时,引路弟子终于停下了脚步:“诸君请依据自己手中的半圆形骨牌与廊柱上标识核对,寻得住所后整理内务,午时二刻进饔【注2】,之后集合告知明日事项。”
这位弟子语速极快,说话完毕,他向杜言微行一礼:“前面尚有杂务亟待处理,还请师兄同往。”
“有劳师弟。”杜言体谅地点了点头,转而叮嘱众人,“今日初到,诸位活动以东下院为界,万万不可擅离。”言毕,他与带路弟子匆匆离开。
“我是东下院丙字庭六号,你呢?”颜章看向身旁的殷昭,十八位同行者中显然以这位师弟最为年幼,做师兄的自当多关照些。
摸出骨牌细看,殷昭抬起头:“回师兄,我是东下院丙字庭五号。”
“啊呀,如此可好,你随我来。”颜章伸出手,颇有兄长架势地牵着殷昭,按照廊柱上的标识一路寻去,他边走边道,“苍梧宗甄选外门弟子通常一次为一百零八人,分为六组共居一大院,每组十八人共居一小庭,六人一舍。院落看起来多,其实按规律下来很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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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颜章同行,两人很快找到了房间。
丙字庭由三面带有外廊的屋舍环绕中庭而成,一面屋舍并列隔成七间房,其中六间为弟子单人居室,最末一间为茶室,全部房间以通廊相连。弟子居室异常简单,由竹质屏风分隔内外,内室是床榻衣箱,外室则是坐席案几并书架。
颜章迅速打量了一遍各项物件,陈设简单有条理,整理起来约莫二刻钟足矣。他走到隔壁,象征性地敲了敲虚掩的门:“殷昭师弟,我们一起动手罢。”
两人通力合作之下,不过半个多时辰已是屋舍整洁,一切齐备。九岁的颜章胆子毕竟大些,不多时便撺掇殷昭一同到相邻庭院看看。
“杜言师兄吩咐不要乱走。”殷昭一向循规蹈矩,十分听话。
颜章眼珠一转:“杜言师兄是要我们在东下院内活动,我们去隔壁走走是离开东下院吗?”
对方这么说似乎也对,想不出辩驳之词的殷昭迟疑半晌,终是摇了摇头,颜章见状嘿嘿一笑,拉着他走了出去:“安心吧!”
殷昭以为颜章纯粹是好动闲不住,并未多想,便跟着对方在附近兜了几圈,看得景致大同小异,略感无趣:“师兄,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啊……我们回去吧?”
颜章眸光微闪:“好。”
殷昭敏锐地从这话里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情绪,他困惑地抬起头:“呃……师兄若是有意再逛也可以。”
“无妨,早些回去也好,不误时辰。”颜章温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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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得庭院后食毕不久,杜言扬声道:“前往乙字庭拜闻训示。”
殷昭皱眉,他印象中并没有乙字庭的迹象。
颜章声音极轻地提示:“十天干。”
殷昭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也压低嗓音回话:“十天干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那个不是庭院号牌吗?”
看得他清澈的眼神,颜章抑住仰天长叹的冲动,提醒自己对方只得五岁,这般情形再正常不过:“苍梧宗乃是千年宗门,既采用天干必有其深意,不会随意将其拆散。吾辈分六组共居一院,对吧?故此可知诸位同砚共居之所应是东下院的丙丁戊己庚辛六庭。”
稍作停顿,颜章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又继续道:“方才我们沿甬道途经几个庭院时,你可否注意到丁字庭、己字庭是女弟子居所,丙字庭、戊字庭是男弟子居所,弟子年纪则是由丙至辛,由小及大。既暗合天干中阴阳之说,亦遵照其原本序列,足见宗门对新晋弟子居所素有定规,想必其他四处庭院另有专用,现在看来,这乙字庭极有可能便是日后师长们传道授业之所。”
颜章神色如常,显然在他看来讲出这番话再寻常不过,殷昭却不由从中觉出某种俯视众生的骄傲之意,不是那种才华彰显之后的洋洋自得,而是某种经年耳濡目染造就的惯常姿态。这是殷昭生平首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简直犹如霄壤之别——同样初入宗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还对一切茫然无知,对方却已理清思绪,着手为日后精进做准备了。
珠玉在前,殷昭再度开始担忧起自己侥幸拜入宗门是否前辈错爱……
意识到师弟流露出的沮丧情绪,颜章略加沉吟,觉察自己行事稍嫌不妥:“呃,我虚长几岁,自然所知略多,假以时日你自会知晓。”
殷昭用力点头,暗下决心以后要加倍勤勉,不落人后:“谢师兄。”
两人自认对话甚为小心,断不会搅扰旁人,却不知位于队伍最前方的杜言听得一字不漏,心下微动:“纵然未及初学之龄,到底也是尧国颜家子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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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出自唐末五代谭峭所撰《化书》,道学经典著作。这本书似乎并不广为人知,但实际上是本文词简畅的好书,颇值一读。个人以为书中除却道家思想之外,亦有儒道相合互补的部分,对于古典文化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考虑将其作为进阶读物考虑。
【注2】饔食,中国秦汉之前,因粮食产量有限,普通人家一天两餐,饔食即为每日第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