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出了城门,一路沿着山道行进。山川中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息传来,明明是和煦明朗的白日,山间浓翠却隐带氤氲之气。殷崇礼望向窗外,纷乱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他默念道名:“殷昭。”
这是他自命之名,亦是他独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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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殷昭出得车厢,看到路边有片以白砂铺就的平整地面,正中的白石基座上矗立着一座木质四角亭,原木亭柱配以深灰瓦片在一片葱茏绿意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幽。时值暮春,零星几朵淡粉桃花散落在白砂之上,显出几分别样的野趣。
白石基座的台阶旁,仍是一身青绢道袍的伯符正对身侧几位弟子吩咐些什么。殷昭遥行一礼,目光落在他腰畔的长剑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师兄们都隐带肃杀之气,气氛比前一日凝重不少。
杜言清点过人数,确认无误后快步走到台阶下:“伯符师兄,十八名新晋弟子俱已到齐。”
“好。”伯符微微颌首,沉声道,“诸位弟子今晚在此禁食静心,明日启程前往宗门。”
话音刚落,立时有弟子上前引导,殷昭依言在台阶下脱去麻履,着白袜步上台阶,在四角亭内目不斜视地直身跪坐。
亭内空无一物,山间微风拂过未免稍嫌清寒。殷昭只见面前突然多出一枚墨色漆盏,内里水光盈盈,抬头望去,伯符语带温和:“初次禁食恐有不适,不妨先用药茶。”
“谢谢伯符师兄。”殷昭端起漆盏一饮而尽,这药茶似是与清水无异,但入口之后却甘甜清爽,隐带暖意,令人通体舒畅。
伯符扬起唇角,琉璃似的黑眸里透出笑意:“太过紧张反倒不易静心,殷昭师弟不妨放松些。”
殷昭本就对伯符怀有敬仰之心,听得对方这么讲,不由乖巧地点了点头,一直紧绷的面容也柔和了下来。伯符唇边笑意更浓,顺手揉了揉殷昭的脑袋,这小师弟极力维持严肃的模样实在有趣,将来成长也很颇值期待,自己要不要和师尊求个教导剑术之类的职责来玩玩?
与此同时,其他弟子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布置,先是放下竹编帷帘令亭内自成天地,继而又点燃熏香辅助安神。山间本就甚少人迹,此刻更是静谧无声,殷昭阖上双眼,只觉丝丝缕缕的熏香气息蔓延开来,心情慢慢沉静,周遭一切变得混沌……
就此陷入昏睡的他彻底失去意识,自然无法看到四面原本朴素的帷帘随着金乌西沉映出闪烁着微光的繁复符文,更不可能看到分坐在凉亭四角诸位师兄两两一组,每组一人手结法印,另一人横剑膝上,神情肃穆地静守整夜。
殷昭恢复意识已是破晓之时,初阳透过帷帘缝隙倾下浅金色的柔光,他这一晚睡得极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坦。
“六个时辰刚过就醒了吗?”伯符微微挑眉,药香燃尽不过一刻钟,已有两位新晋弟子恢复神志,看来今次返回宗门后他还真有必要单独拜会师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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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微白,千山如画,层峦叠翠之间风语鸟鸣,浓郁的草泽清香扑面而来,待到一个时辰后抵达苍梧宗山门时,殷昭心绪早已澄澈平和,不复当初慌乱。
山道尽头的巨石镌刻有“苍梧”二字,旁边陡峭的台阶顺山势蜿蜒而上,一座古朴的重檐阁矗立其间。整座山门看来与周遭景色浑然一体,甚是壮美,但却远不如预想中那般磅礴华贵。殷昭仰起头,凝视着面前那块巨石,他虽自幼习字,但浸淫时日尚浅,书法造诣有限,仅能看出字体流畅飘逸,中正平和,实在做不出更进一步的评判。
“这字迹非工匠所刻,而是第二代苍梧子以剑为笔,随手所书,据传内含剑术之道。”杜言话语中隐带得色。
未等殷昭答话,身侧已有人开口:“第二代苍梧子?尤擅剑术的嬴昊道尊吗?”
殷昭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纪稍长的少年钦羡地盯着巨石,啧啧赞叹数声之后才转而面向杜言:“师弟颜章,在此拜见师兄。”
“颜章,颜……”杜言眼神微闪,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尧国颜家?”
少年点头:“回师兄,正是。”
苍梧宗虽声名在外,但对于寻常孩童而言瞬间便能辨清历任宗主道名并非易事,不过若是家学渊源的世家大族,倒是也在情理之中。杜言点了点头:“颜章师弟好记性。”
颜章眼神清亮,落落大方道:“师兄过奖,吾自幼敬仰道法,又幸得家中长辈从旁指点,于修道事勉强略知一二,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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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穿过重檐阁后不过百余步,眼前突然出现一池清潭,怀抱于千仞绝壁之中的水面宛若碧玉天成,沉静无波。临岸处停着一只乌蓬船,船首立有一人,广袖长衫,翩然若仙。
待到走近,殷昭才认出此人正是甄选当日那位有着漂亮凤眸的师姐。杜言示意众人依次上船:“木菀师姐,十八名新晋弟子俱已到齐。”
木菀眉眼微扬,淡声道:“有劳师弟。”
乌蓬船沿河溯流而上,水面清澈如镜,玉石般的翠色中偶尔映出飞鸟掠过的倒影,耳畔只闻水流清音,风拂树叶的细响间或传来,抬头望去,只能隐约看得目力难及的绝壁顶端并非荒芜一片,而是由枝繁叶茂的树冠晕出朵朵青绿浓云。如此灵秀胜景,简直让人恍如置身仙境。
水声渐响,一座飞架于两侧悬壁之上的四连阙门出现在眼前,高峻雄浑。殷昭座次恰位于乌篷船最前方,清楚看得阙桥正中有一块匾额,上书“一夫关”三字。
“《兵列训》有言,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过也。【注1】此等天险之地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颜章感慨。听得此话,殷昭不由微微一怔,这位看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还真是博学多闻,记得入山门时杜言师兄曾提及“尧国颜家”,也就是说颜章师兄出身并不简单喽?
亲见同期弟子竟有如此才华过人之辈,殷昭心里不免微微有些感慨。庶族与士族之间素有隔阂,朝堂之上更是泾渭分明,殷家并非世家大族,故此谱系之事对殷昭而言太过陌生,尧国在他印象中亦只是前来苍梧宗途经的某国而已,其他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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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殷昭神游天外之时,眼前似有飘雪落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然而预期中的凉意并未传来,他定神细看,落在掌心的竟是一片雪白至近乎透明的花瓣。
“哇!”周围响起一片惊叹之声,殷昭随之抬头,前方再度出现一座半掩在云朵之内的连阙,这座连阙较之前的一夫关更为精巧秀丽,远远望去,朱红色的阙楼仿若一道高悬天际的虹桥,出尘绝逸不似凡世之物。待到距离更近些,殷昭才辨出环绕连阙的并非云朵,而是一丛丛繁茂至极的白花,随风飘落的花瓣正是方才的片片细雪。
“这附近悬崖之上有一片梨树,每逢花期便会连续数日有花瓣飘落,故名落雨关。”见惯不怪的杜言从旁解释。苍梧宗的绝美胜景纵是在诸多千年宗门中也堪称首屈一指,修道者尚赞叹不已的空灵仙境,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视若无物?
过了落雨关,船行左岸的地势渐缓,骤然开阔的水面上点缀着三两座开满桃花的小岛,灿若云霞的桃花在波光滟潋的湖水映衬中益发显得娇艳,远处则是淡雅素净的青山碧水,错落有致的深灰瓦檐坐落其间。殷昭瞪圆双目,只觉迎面仿若一幅名家画卷徐徐展开,每一笔都圆融如意,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浑然一体,仿若天成。
忘神之下,殷昭半个身子都不由探了出去,坐在他右侧的颜章本想阻止,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终佯装不知地伸手拽紧他的衣袖,自己端着若无其事的神情继续观景。
与地势平缓的左岸不同,右岸仍是千仞绝壁,直至船行过一处曲折河湾后才显露出依山而建的成片建筑来。杜言长舒一口气,神情说不出的轻快惬意:“到了。”
直至船泊岸侧,殷昭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整衣起身:“哎?”他的衣袖何时变得皱巴巴的?嗯,他挺注意坐姿的啊……
颜章默默扭头朝岸上眺望,决定贯彻君子寡言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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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出自西汉刘安所著《淮南子*兵略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