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之前几处,这一区域候命的苍梧宗弟子人数最多。
素色草席上三架案几呈品字分布,其后分别坐了三位道长,正中最后方的案几两侧另站有四名弟子。殷崇礼只见居中那位道长竟是位容貌清雅的年轻女子,一时间不由止步不前。临行前,阎大人曾与他讲述过些许宗门惯例,亲传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之间因修为境界不同而尊卑有序,并不单以年长为尊,若同为一类弟子则以拜入师门先后、年龄长幼为综合考量,行礼自当有所区别。可眼前这位女子座次似是最尊,容貌却较其他两位道长更年轻些,装束又并无不同,到底要怎么行礼才好?
足下停滞片刻,殷崇礼寻了个合适角度面对全部道长一并行礼,然后双手捧着凭条站在席畔耐心静候。坐在左侧案几后的苍梧宗弟子放下手中茶盏,示意殷崇礼站到自己面前:“可知宗门改名规矩?”
殷崇礼知道拜师宗门后要改俗家姓名为道名,以示摈弃过往潜心修道,但苍梧宗具体有何规矩他并不清楚:“晚辈无知,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道名为两字即可,不拘形制,亦可采用原本姓名中字。”回话的弟子生就一张圆脸,笑起来分外和善讨喜,他不着痕迹地迅速扫了眼凭条上三枚朱红印章旁的手书标记,继而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孩童。仁安师兄眼界甚高,近几日来甄选的近百新晋弟子中得他赏识者屈指可数,这位殷崇礼看来有点意思。思及此,他周到地补充道:“若无法定夺也可请师长前辈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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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名吗?殷崇礼望向仍在忙碌的仁安道长,自觉搅扰太过冒昧,遂顺口道:“弟子愿拟道名为殷昭,还望前辈指正。”
“昭,光明也,取这一字有何含义?”清澈的嗓音中似是隐带赞赏之意,殷崇礼循声抬眼,只见那位年轻女子看向自己,一双清丽的墨色凤眸隐含流光,漂亮至极。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注1】殷崇礼脱口而出,祖父素好古卷,兴致来时常与家中儿孙讲些治世能臣之事,其中尤以禹国开国名相为最。祖父对这位百年前位极人臣的李相国敬仰万分,曾屡次赞其天赐英才、国士无双,在家中的《禹全史》上更是亲笔批注了若干溢美之辞,年幼的殷崇礼耳濡目染之下熟记于胸,被询问道名时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句。
关于悟道之人所求终极之境为何,殷崇礼尚且一无所知,但若以读书人的标准论断,能有如日月同华的绝顶才华,兼具星辰耀目般高洁情操已是为人之极致。取首字“昭”字明志,取原本姓氏“殷”表示铭记家人嘱托,他觉得再稳妥不过。
以稚气未脱的童音讲出如此言辞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年轻女子眼波微转:“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嗯,倒是好句子,殷昭这名字也好听。”
手执凭条的圆脸弟子听得此话,提笔落字,待到墨迹稍干便递了过去:“殷昭师弟将此凭条交给下一关的执事便可离开。”
“哎?”到底年幼,殷崇礼并未立时意识到这是在称呼自己,怔楞数息后才恍然大悟,随即露出雀跃的笑容,“谢谢师兄!”间隔数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举止太过欢脱,复而认真躬身一礼:“殷昭谢过各位师兄、师姐。”
率真可爱的模样令圆脸弟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殷崇礼红着脸,极力忽视身后传来的笑声,走到最后一处将手中凭条交了上去。
收得凭条之人先交给他一个半圆形骨牌,又以墨笔在他右臂处写下一串游龙走凤的字符,末了笑道:“恭喜这位小师弟,出去寻得家人便可回去歇息了,明晨会收到宗门通知。”
“谢过前辈。”殷崇礼见此人衣服装束与方才众弟子有所不同,特意未以师兄相称,执手一礼倒仍是规矩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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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广场时日色仍早,殷崇礼缓缓站定,抬腕看着右臂上难以辨识的符文,原本熟悉的墨汁气味内夹杂着浓烈的药草气息,莫名地让人倍感惶然。他整理好衣袖,只觉短短一个来时辰却已是恍如隔世,心里不由涌起难言的思绪。
“如何?”满怀期待的声音传来,殷崇礼抬头看得父亲极力掩饰的担忧之色,忙将那些复杂情绪强压下去,故作轻松地答:“幸不辱命。”
到底是孩子,那点微末心思怎么瞒得过自家父亲,看得次子如此懂事,殷崇礼父亲心下黯然,面上却流露出一派轻松,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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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殷崇礼父亲在客栈特设酒席以示庆祝。
消息灵通的掌柜亲自将酒菜送至房内,笑容可掬地道了恭喜,又冲殷崇礼拱了拱手:“殷公子果真夙慧灵秀,难怪如此稚龄便能得诸位道长青睐,今日甄选合格也是喜事,小店与有荣焉。这桌酒菜算是一点心意,还望殷道长莫要推辞。”
确认父亲首肯,殷崇礼笑答:“那就劳烦了!”
席间俱是精工细作的家常菜,既丰盛又不名贵,既能让殷家父子承情又不至心理负担太重,显是费了心思。
殷崇礼父亲饮过几盏酒,叮咛渐多:“我殷家历代以来未曾有先辈拜入宗门,于修道之事所知甚少,你既为苍梧弟子,务必尊师重道,潜心修行,勤于自省,但求每日皆有进益。”
“读书之事,最忌敷衍潦草。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汝之口;继而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汝之心;其后方有所得。”【注2】
“世事无常,无论欢喜忧愁,都应平常以待。”
“相遇不易,纵是相交甚浅,也当互相体谅,断不可妄信人言,自以为是。”
殷崇礼静静听着,依次点头称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出生以来,父亲除却过问课业,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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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苍梧宗弟子送来信函,昨日改道名时曾见的那位圆脸弟子笑嘻嘻地叮嘱:“申时,客栈东侧小广场,切莫误了时辰。”说着,他细致地核对过殷崇礼手臂上的符文,又将两片半圆形骨牌合在一起查验无误,这才将其中一片附在行李上吩咐杂役搬走,另一片仍交还给殷崇礼:“按惯例拜入宗门前一夜要禁食静心,为防腹饥可早些用食。”
殷崇礼有些紧张,用力点了点头,圆脸弟子见状稍微放慢语速:“若有细软可随身携带,至多一名家人同行,还有什么问题吗?”
见儿子并未立时回话,殷崇礼父亲上前深行一礼:“有劳道长费心。”
差二刻申时,父子俩来到小广场。昨日用于甄别新晋弟子的陈设已尽数拆除,广场显得颇为空旷。正待殷崇礼四处打量之时,这几日数次相见的那位圆脸弟子迎面而来,见得殷崇礼直接道:“殷昭师弟请乘乙字号马车,送行家人就此止步。”
殷崇礼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师兄。”
对方笑眯眯地点头回礼:“往后叫我杜言师兄便好。”
待到对方走远,整日几乎一言不发的殷崇礼父亲轻声开口:“修炼之余记得勤来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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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这是父亲离别前最后一句话。
坐入马车后,殷崇礼极力张望却仍未能看得熟悉的身影,心下隐隐有些失落,他不由懊恼于自己言辞拙笨,不知如何将离别说的更温情动听,也好令父亲多少宽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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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出自南朝刘勰所著《文心雕龙》。
【注2】参考宋代朱熹所著《读书之要》,本文虑及语境,有个别字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