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师兄弟两人行为全然不知的掌柜送来饔食时,还以为两人刚起床不久:“两位道长,睡得可还好?昨夜可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啦!”
伯符满脸讶异:“哦?我们可是一夜安眠,请问出了何事?”
掌柜一边摆盘一边念叨:“西边有处大宅,不知怎地在天亮那阵意外起火,烧了个精光!那家主人姓张,家里好几代人都在本地做买卖,听说赶巧在前院囤了货,正堆在大门口,结果一大家子逃命不成,全都没了。唉,好几十口人呐,可惜得很!”
伯符啊了一声:“怎会如此倒霉?无一人幸存吗?”
掌柜停下手里活计,叹息着摇了摇头:“所以才说惨烈啊,附近住户都在议论——说来也真怪,既不是天干物燥的季节,也没大风,但火势偏生猛得吓人,街坊四邻根本来不及灭火救人!唉,没办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爷定的事儿谁说得清。”
殷昭低声道:“造化弄人。”
掌柜感叹:“谁说不是呢?那张姓人家本是屠户出身,也不知怎地做生意特别顺,短短两三代就置下那么大的宅子,还有好几家铺子,旁人都说他家许是祖上积德,运气好,谁料想竟然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也真是可怜啊。”
此话一出,三人各自沉浸于自己思绪,静默不语。
掌柜很快回过神来,麻利地摆妥碗盘,开始动手煮水以备沏茶:“早上我抽空去瞅了眼,遍地瓦砾、一片废墟,烧得啥都看不出来了,幸亏没殃及四邻,不然牵连更多。对了,两位道长,今早不少街坊来客栈后院的水井打水,用水比以往紧张些,您们要是缺水随时招呼,我差伙计单独先给送来。”
伯符颌首,邻人有难自当出手相助,这掌柜倒是古道热肠之人。
掌柜躬身离去,殷昭瞥了眼桌上颇为丰盛的饔食,感慨颇深:“数代家业、阖家性命,到头来也终归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伯符并未搭话,着手替师弟将碗筷摆齐:“来,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才好对付那伙冷血匪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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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一天整日无事,但殷昭却再无昨日心情,兀自全神贯注紧盯窗外,生怕漏过什么动静。伯符则自顾自地品茗读书,一派从容:“不必担忧,想要破除祭缶封印又保其不失,非得有与我不相上下的修为才可。”
殷昭定了定神:“师兄修为精湛自是不必怀疑,但万一匪盗连夜疾驰,将其带到远离崀都数百里之外的地方可如何是好?”
伯符唇角微挑:“不会,张家久居此地,又非远近闻名的富豪,盗缶杀人者十有八九亦是本地人,恐怕这帮人眼下正急于试验真假,根本没心思顾及其他。你只管踏实歇息,后面免不了一场恶战。”说完,他继续埋首读经,不再多言。
殷昭明白此时多说无益,只得闭目凝神,耐着性子开始默诵《五千言》,反复数次之后,终于心思渐宁,不再焦躁如初。
两人就这样一人读书,一人诵经,转眼已是次日正午,窗外熙攘喧嚣,房内静谧平和,一墙之隔仿若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忽然间,哐当一声巨响传来,客栈厚实的木窗板被撞得粉碎,祭缶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凭空出现在房内,悬在空中滴溜溜地打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伯符袍袖一扬卷过祭缶,迅速拍上一张符篆,反手丢给师弟,自己则飞身朝窗外而去。殷昭心领神会,当即抱紧祭缶,唰地一声长剑出鞘护在身侧,以应不测,就在他摆开架势的刹那,伯符已复从窗外直跃而入,手里还提了个窄袖短装的年轻人。
殷昭定睛一看,那年轻人周身狼狈不堪,深色粗麻短装上尽是尘土血迹,脸上却满是兴奋过头的狂热神情,似乎对身上的伤势浑然不觉:“嘻嘻嘻,宝贝、这宝贝……”
“话说清楚,怎么回事?”伯符喝问。
年轻人充耳不闻,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祭缶:“没想到天下竟真当有这种异宝,真金白银流水一样的哗哗直流,哈哈哈!”
伯符以太上神啸发问:“说出真相。”
话语既出,年轻人浑身一颤,这才抬起头来,如若大梦初醒般打量了一圈四周,眼中异乎寻常的晶亮也随之消退了几分,没头没尾地指着祭缶念叨:“那宝贝藏得太好,我们花了几个月安插人手,好容易才偷出来,没想到还没捂热就又不见了,所以前天晚上再见这宝贝时,老大干脆吩咐我们杀人灭口,把东西彻底弄到手,以绝后患!”
“所以你们就一把火烧了整座大宅?”殷昭忍不住质问。
年轻人理直气壮地看向他:“对啊,谁知道那庄主怎么把宝贝弄回去的,不杀了他怎么拿得走?”
殷昭抑住拔剑的冲动,冷笑道:“然后呢?你们打算将这宝贝交给谁?”
年轻人啐了一口,忿忿不平地开骂:“那雇主真不仗义,竟然还另外找了人!宝贝刚到手就找上门来,硬说要平分赏金,真是臭不要脸,坏了道上规矩!但老大要面子,我们两拨人只好一起先行验货。
“结果这东西邪性得很,刚开始死活没动静,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又突然灵验了,随便丢点碎银子下去,那银子就和泉水一样直往外咕嘟,光亮亮得冒得满间屋子都是,哎呀我的妈呀,简直绝了!我们拼命捡啊,死命装啊,怎么都塞不完!”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地抖了抖手腕,袖袋里果然掉下几块白晃晃的碎银:“怎么样?有了这个活生生的聚宝盆,谁还在乎雇主那几百两破银子?”
这人倒是直言不讳,伯符挑眉道:“所以你们出尔反尔,想要自行留下这宝贝?”
年轻人嗤笑起来:“在场之人谁不那么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亏得你们也是在外闯荡的人,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伯符抱臂轻笑:“哦,没想到你们倒是通晓道理之人,那这到底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年轻人勃然大怒,口吐粗话,蹭地一下跳了起来:“自然是我们赢!对方那帮乌合之众眼看都没剩几个人了!哪知这宝贝忽然就活了,嗖地一下飞到空中来回打转,还、还开始吸血!”说着,他打了个哆嗦,用夹杂着恐惧和贪婪的复杂眼神盯着殷昭手中的祭缶:“先是吸光了死人的血,然后就开始吸活人的血,最后居然开始杀人饮血……遍地干尸,真是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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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之事已是一目了然,毋需再问。
师兄弟两人皆若有所思,然而那年轻人却无端狂躁大笑:“都说修道之人是世外高人,淡泊名利,结果还不是一样贪财?现下满城都在寻这宝贝,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这聚宝盆冲这客栈而来,你们真以为自己能平安离开崀都吗?太天真了!”
话到最后,年轻人脸上的神情益发扭曲,整个人笑得浑身抽搐,状若疯魔。
殷昭目露怜悯,此人为了些许身外财竟能疯癫至此,着实可怜,纵算有金山银山,终归也得有命享用不是?似是呼应他心中所想,年轻人狂笑不已,笑着笑着竟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殷昭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伸手去探此人的鼻息。
伯符冷笑:“不必看了,他既然宁愿服毒自尽也不肯吐露真相,这幕后雇主果然不一般,你我分头行动——我去调查幕后主使,你护送祭缶速回宗门,将此物交由师尊处置!”
护送祭缶并非难事,但留在崀都与人周旋却是不易,殷昭当即反对:“我留下与师兄同查此事,也好有个照应!”
伯符摇头:“这祭缶饱吸人血,愈发通灵,眼看便要难以压制,以我之功力亦维持不了太久,绝不可再行拖延,否则后患无穷。”见师弟仍双眉紧锁,他又笑着调侃:“你尚是师弟,难事自然交给师兄办,待到将来身为师兄时可就逃不掉喽!”
殷昭无从反驳,唯有领命行事,正当他预备动身之际,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掌柜双膝落地跪在当场,连连磕头:“道长救命!”
伯符侧移半步,将师弟拦在身后,伸手相扶:“掌柜请起,坐下详叙。”
未曾想那掌柜用足力气,硬是跪地不起,双目淌泪:“道长,我、我家中独子久病不愈,请了无数郎中都无能为力,唯有请道长拔禊驱邪,救他一命,还望道长开恩!”
话音未落,他又复而磕头,用力之大隐见血迹。
祭缶显是对鲜血意犹未尽,竟开始蠢蠢欲动,仿若美味在前不可自抑。殷昭一边牢牢按住祭缶,一边迅速思量,拔禊驱邪任何修道者皆可代劳,何必非要央求师兄出手?况且此事若是紧急,为何前几日丝毫不见掌柜提及,反倒在如此紧要关头寻上门来?这时机实在太过凑巧,令人不得不起疑。
伯符温和道:“掌柜见谅,我们二人尚有事在身,不可久留,若是立时驱邪倒是不妨,不知掌柜之子现在何处?”
掌柜一怔,旋即道:“道、道长,这可使不得,我家人之前陪他在临城名医处问诊,此刻已在启程回家的路上,至多五……不,四日便可抵达!”
“好,既是如此我们稍候两日便是!”伯符扬声应下掌柜的请求,接着又趁俯身相扶之机,凑近他耳畔细声叮咛,“此地不可久留,快些携家人脱身。”
掌柜闻言,泪如泉涌,哽咽着点了点头:“道长大恩,我阖家上下必铭记于心。”
伯符微微一笑,拍了拍掌柜肩膀:“去罢。”
掌柜再度磕了个头,对房内尸首视而不见,径自关门离去。
殷昭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原来这掌柜竟是被人胁迫了?这幕后黑手部署得好生周全!”
伯符眸内暗波翻涌:“看来是有人怕失了礼数,要精心筹谋以便隆重送客。也好,既是主人家如此盛情,你我也不必再隐藏身份。师弟,换上宗门道袍,在此静候几日,千万不要枉费人家的一番美意啊。”
殷昭盯着地上尸首瞪得滚圆的双眼,用力抱紧手中祭缶,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掌柜一家横死眼前。
窗外日光正盛,人声鼎沸,街上的人们正沉醉于市井喧嚣,根本无人注意相距咫尺之地,血腥与杀意正悄无声息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