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篮用某种坚韧轻薄的植物编织而成,以粗大的藤蔓为轨直升而上,平稳得出人意料。伯符站到殷昭身侧,逐一指给他看:“这流苏树高数十丈,枝干雄浑,树冠舒展,其上别有洞天,依树建有大小不一的三座阁楼,以藤蔓为轨相互连接,皆为奇方长老居所。”
殷昭首次见得如此奇景,心下称奇,指着树间擦身而过的一片水波诧异道:“那是什么?”
“花。”伯符一本正经道。
殷昭盯着师兄,认真思索起此话的真假来,那片离地十余丈高的水波中明晃晃地映有白云舒卷、繁花满枝,俨然一个小型湖泊,哪里会是花!可此地毕竟是青囊山长老居所,有些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奇花异草也属正常……
伯符提示他注意水波精美异常的边缘线:“这是树间莲【注1】,花瓣呈半透明状,极其柔韧结实,是一种可以与树共生的罕见花卉,以清泉水置入花芯,日久可成用以调和相生的特殊药液。苍梧宗丹长老住处也有一株,不过小很多就是了。”
殷昭由衷感慨天道造物之神奇:“如此巨大的树间莲,怕是在青囊山生长了不少时候吧?”
杜言揶揄道:“既是稀罕物件,定然不可以常规论之。”
殷昭微怔:“此话怎讲?”
杜言笑眯眯地点头:“非同寻常自当反其道而行之。这树间莲幼年时体大壮硕,成熟后体型反而越来越小,花瓣也益发泛青,据载最极品的树间莲当如上佳的青玉酒盏。”
殷昭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总觉不可思议。
雪见轻笑:“正是,这株树间莲乃是奇方长老身为亲传弟子在外静修时所发现,带回宗门悉心栽培不过三百余载。听说苍梧宗丹长老院落中那株树间莲已生长数万年之久,外型已近似青瓷大盏。”
殷昭心道随师兄东奔西跑虽然辛苦,但着实受益匪浅,山海万物,唯有亲见才知玄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贤诚不我欺,他摇头感慨:“世间竟有这般奇物,今次真当见识了。”
雪见目露微光:“青囊山弟子以丹入道,穷极药理,立志遍寻十洲,造福天下生民,纵有邪门妖道阻拦,我等亦不会动摇。”
她五官精致,人又娇小,天生一副甜美模样,平日总觉得说话软糯有余,气场不足,如今这番言语里的决然气势倒是令人听了不由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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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篮停稳,枝叶掩映之下,精巧的阁楼赫然呈现眼前,生机盎然,野趣横生。门扉亦以藤蔓编织而成,一行人走近时仿佛有生命般自动退向两侧,显出一条绿意葱茏的通道来。
殷昭一边感叹青囊山果不愧是专擅丹药的宗门,简直随时随地将草木之力发挥到了极致,一边随众人拾级而上,来到二层大厅。厅内烟雾缭绕,正中燃着一尊翠色流淌的三足鼎,内里火焰呈灰白色,忽明忽暗,若暴雨前蕴含闪电的云团。
三足鼎后,一位身着玄色道袍的女子盘坐高台的蒲团之上,眉眼间气势凌厉,凛然带威。
雪见先行两步躬身行礼:“奇方长老,苍梧宗弟子一行已带到。”
伯符随之上前行礼:“苍梧宗弟子伯符携师弟见过奇方长老。”
奇方垂眸相看,殷昭这才发觉她的眼眸是灰蒙蒙的,似有阴翳相遮,却又锐利无比,宛能直透人心,与三足鼎内的火焰隐有呼应。他曾听杜言师兄提及奇方长老双眼被异火所夺,看来确有其事。
奇方长老态度果决,开门见山道:“详情我已从大戟处得知,此事确实恶劣,有劳苍梧宗同道奔波彻查,青囊山愿倾力相助,誓将凶手追查到底。”
“多谢奇方长老信任,吾辈定当尽心竭力。”伯符亦未多言。
奇方转而吩咐:“雪见,大戟近日参悟丹道正是关键之时,这些琐务暂由你负责,有事直接来禀,不容有误。”语毕,她扬手一挥,三道银光聚点成线,汇入一支悬浮的玉瓶内,入瓶后仍可见银光跃动,仿佛随时要破瓶而出。
杜言惊喜万分,好容易才勉强忍住没有扑向前去。
伯符倒是潇洒,袍袖一卷将玉瓶纳入怀中,微微欠身:“多谢奇方长老赐归元丹,此外,吾辈尚有一事相求。”
奇方抬眼,异于常人的眸色益发显得凌厉,简直犹如实质化的刀剑般刺人,令人十分不舒服。殷昭几乎有避开的冲动,但又觉失礼,遂深吸半口气强行压下自心头涌出的强烈不适感,硬是未曾移开视线。
伯符泰然道:“奇方长老,我知道青囊山弟子素来珍爱药材,并通过与其共生感悟天地万物,进而领会丹道,但此刻情况特殊,攸关性命,可否恳请贵宗暗下召令,命门下弟子暂回宗门避难?”
时局未明,自是保命为先,就在众人都觉得这提议再顺理成章不过之时,奇方却一瞬不瞬地盯了伯符好一会儿,出乎意料地质问:“道法宗门,各有悟道之法,纵是艰险亦是选择,修道者为何不可逆流而上?”
伯符坦然道:“凶手若是寻常劫掠偷盗之辈,心狠手辣至多不过谋害同道性命,然而眼下凶手图谋不明,若是其所为有违天下大道,殃及苍生,那么事先防患于未然便是上上之策,还望奇方长老体谅。”
奇方面色和缓下来:“很好,思虑周详,确实担得起主持大局之职,就依你所言行事,雪见自当全力配合。”
雪见俯首领命:“是。”
伯符颌首致意,神色如常。
禀告完毕,众人离开奇方长老居处,伯符转手便将玉瓶递给大戟:“大戟道长,此物留给青囊山外出联络弟子使用,行事务必小心,不要落单。”
大戟推脱:“此乃师尊有心相赐,伯符道长还是收下为妥。”
伯符身手灵活,径直将玉瓶塞进他怀里:“既是同问天道,琐碎小事何须计较,真当急需我直言便是。”
大戟态度坚决地将玉瓶塞了回去,转手又摸出几瓶丹药交给伯符:“伯符道长与诸位同道在外多有劳碌,若是丹药之事还与我等见外,要让大戟如何过意得去。”
伯符接过丹药,抱拳一礼:“既是如此,我便在此代表同门多谢大戟道长!”
告别青囊山,出得六角塔,三人行至码头,即将登船之时,忽闻呼声从后面远远传来:“道长请留步!”
三人循声相望,只见元米气喘吁吁地直奔而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提篮:“这、这是今早备下的飱食,还请三位路上慢用。”
殷昭本想说苍梧宗弟子赶路时常以辟谷丹代替饔飧,确保行动迅速,但话到嘴边念及对方心情,生生收了回去,伸手接过提篮:“多谢。”
元米咧了咧嘴,又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银壶:“这是早先师姐吩咐我备下的陈酿,本想赏花同饮,只是事情不凑巧……总之,你们带着路上喝。”
此刻再讲究规矩未免显得不近人情,殷昭从善如流地接过酒壶:“多谢你和雪见道长费心。”
元米目露坚定:“青囊山四季各有景致美食,等到凶手伏案、事情落定,你们再来,我们赏枫品茶!”
殷昭清楚此事并非如此简单,但看着对方发自内心的诚挚表情,顿觉数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涤荡一空,唇畔不由涌上同样温暖而坚定的笑意。
那天,船行出去很远,殷昭仍能看到元米站在码头用力挥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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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得宗门,伯符循例将事情始末及后续处理安排尽数禀告给仁安师兄。仁安并无太多评述,只道:“丹师难得,青囊山此番损失惨重亦是诸位同道之不幸,此事由你主持,待大戟道长梳理完相关线索后立即协助同查。”
伯符点头称是。
仁安摩挲着茶盏,沉吟片刻:“对手身份未明,本宗门上下须谨慎行事,我今日便传令下去,重申禁令,严禁众弟子单独外出。”
伯符道:“师兄所言极是,梁国国师之流不足为惧,但那徒手杀害青囊山弟子之人却非等闲之辈,纵是我苍梧宗弟子也不得不防。”
仁安颌首:“说到梁国,还有一事待办。你们在青囊山期间,执事传回消息,那梁国国师所贪墨的财物早已被人转移,所剩无几。”
伯符若有所思:“假借青囊山弟子之名登门拜访吗?那国师果然有同谋相助……我们可否知悉那些财物的下落?”
仁安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你与我不谋而合,只是寻常金银财宝不便追踪,幸而其中有数件来路不明之物与灵兽相关,值得费心。”
“那可好,清单送来了吗?”伯符剑眉微挑。
仁安放下茶盏:“不急,前几日执事已将清单送至角木主理处,此事交由他负责,杜言协助行事即可。”
角木主理最擅寻财觅宝之事,故此众人皆不觉意外,杜言当即应承:“是。”
殷昭暗道此事与灵兽相关,正好可以向前辈多加请教,连忙自告奋勇:“仁安师兄,我也愿一同协办,听凭差遣!”
仁安唇角轻扬,目露欣慰:“殷昭你另有重任。”
殷昭听闻此言,兴奋异常:“请问师兄,何事需要我效劳?”
“崀国国都近来相传有狐妖作祟,你随伯符前往探个究竟。”仁安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自龙族西遁,本洲之上灵兽精怪已不复当年繁盛,想到崀都那般市井繁华之地竟有狐妖出没,殷昭顿然好奇起其中隐情来,连带着更是对接下来的行程生出无限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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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没什么特定考据来源的个人杜撰,灵感来自于半夜偶翻旧书,看得古泉州“桑生莲”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