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微雨,雪见静坐灯下,独听窗外风声肃肃,只觉山川寂寥,苍穹无极。在小师兄骸骨前痛哭一场后,她内心已不复最初哀恸,反倒能冷静下来,细想其中究竟。伯符既是专程前来,此事必不简单,由此可知在外的同门处境不容乐观,她既身为内门弟子,便没有继续沉湎于悲痛之中的权利,唯有尽快振作起来查明凶手,纵是为了小师兄也应当如此!
这一晚,众人睡得都不甚踏实。
晨曦微白,杜言便起身往隔壁师兄房间而去,昨日术法着实令人好奇,他有心问个究竟。然而刚推开房门,却见门口摆了个竹篮,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自己昨日脱下用以覆盖尸骨的外袍,浆洗干净之余还细致周到地附了个香袋。
杜言轻笑,这种事太过贤惠体贴,完全不似雪见的风格,估计是元米所为。
伯符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晨景不错。”
“师兄好雅兴。”杜言攀上屋顶,见伯符正端坐屋顶眺望远处,目光宁和悠远,倒真似在观景,若不是屋瓦上隐约可见的纸符灰烬,他几乎都要相信这般说辞了。
杜言轻咳一声:“师兄起得好早。”
伯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说吧,什么事。”
杜言摸了摸鼻尖:“昨日那术法并非追魂之术,对不对?”
伯符坦然道:“那是西极宗的溯灵之术。”
杜言恍然大悟:“难怪我竟不知晓!”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此事莫非还牵涉到西极宗?”
伯符答:“事态未明,自是不便太过张扬。”
这话说的很是含混,如何理解端看个人。杜言嘟囔着小声抗议:“师兄,你这回答也忒敷衍了,我又不是小师弟。”
伯符唇角微扬:“昨夜小师弟寻来时,已说过这番话了。”
杜言扶额不语。
伯符敛起浅笑,望向山谷。细雨过后,氤氲的雾气缭绕在山间,将树林灌木浸润得光润碧翠,初阳寸移,草木轮廓渐渐清晰,枝叶鲜活喜人。昨夜占星乃大凶之兆,晦暗不定、局势难明,可那又如何?数千年来,那些鬼魅魍魉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哪一次不是在苍梧宗的利刃之下俯首称臣?
“事态未明,我们细查下去不就明了?纵是牵涉再多,终归有水落石出那日。”伯符好整以暇地起身整了整袖角,“走,梳理案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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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囊山虽未属本洲三大宗门之列,但也是声名在外的上古宗门,加之门下弟子处事良善,甚少树敌,纵是多年来术法不及苍梧宗、剑术不及天剑山,却也从未发生过孤身在外的弟子毫无缘由地惨遭屠戮之事。故此大戟虑及情况惊悚,特意严令封锁消息,勒令昨晚参与围山的弟子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因而有关这桩悲剧的种种尚无人知晓。
众人来到千方阁中,在大戟道长惯用的房间内齐聚一堂。
伯符一行尚未落座,大戟便率雪见、元米两人躬身行礼:“有劳伯符道长与同道为本宗之事连番奔波,青囊山上下感激不尽。”
伯符欠身还礼:“青囊山与苍梧宗一向交好,大戟道长何须见外?况且此乃伯符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之说。”
大戟叹息:“此事辛苦伯符道长主持,我等定当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伯符也不客气,直接切入正题:“此事要从去年隆冬的梁国异变讲起,当时有苍梧宗执事听得传闻,说是梁国北城有灵兽食人,详情不明。我分身乏术,便派随行的殷昭师弟前往一探究竟——师弟,你将当日所见所闻源源本本与在场诸位道来。”
殷昭得令,当即言简意赅地将自己如何拜见北城城主,亲睹朱獳尸体,又因验证事情真相不得以前往梁国都城,意外在左相府上撞见国师,并在对方被化尸毒所溶解的残渣内发现半块腰牌,最后回禀宗门方才得知此乃青囊山内门弟子信物的经历娓娓道来。他说话本就条理清晰,此番更是特意略过无关细节,只讲关键脉络,不过半刻钟功夫便将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雪见秀眉紧蹙:“化尸毒?这东西虽歹毒狠辣却不难入手,略通药理之人均可配制,并无特定指向。”
殷昭点头:“是,这位国师身手极其稀松平常,修为浅薄,依我之见应当不敌雪见道长。”
雪见吃了一惊:“不及我?小师兄的武学修为可远在我之上!”
殷昭迟疑稍许,仍坚持己见:“不及雪见道长。”
伯符解释:“我这位师弟年纪虽轻,但精于剑道,对战经验也算可圈可点,若他断言对方不及雪见道长,那想必不会有误。”
大戟缓声道:“如此说来,这位梁国国师并非杀害我师弟的凶手?”
伯符未曾回答,转而道:“经苍梧宗事后追查,这位梁国国师来历不明,他对外宣称自己是青囊山内门弟子,在外修行历练偶过梁都,并在当地治好了一些达官权贵的旧疾,后经左相推荐留在梁都担任国师一职。据苍梧宗情报,此人生前住所并无确凿线索可以指向其师承宗门,仅能确定他多少有些修为,行医治病的能力亦超过等闲郎中,此外在梁国居留期间曾假借国师之名大肆搜刮财物,中饱私囊,其余则一概不知。”
雪见思及过往,不由低呼:“以修道者身份招摇撞骗?此事与先前沂国之事颇有近似之处!”
殷昭稍加回忆,才想起与雪见在沂国小镇初见的场景,顿然明白她指的是当初有人假冒修道者谋财行骗那件事。
杜言反驳:“我看未见得。沂国那人不过欺世盗名之徒,并非修道者,但这位所谓国师既能欺瞒梁国权贵长达数年之久,怕是得有几分真才实学。况且此人竟敢公然凭借青囊山内门弟子腰牌招摇撞骗,想必应当多少知晓一些贵宗内门规矩才是。”
大戟沉吟:“如此说来……此人有否可能曾为青囊山弟子?”
雪见抿唇不语,她实在很难想象同门之中竟有如此败类。
伯符摇头:“青囊山所学除却丹道之外亦有医药,很多内门弟子在外游走时出于医者仁心,常有开馆行医、传授药方之举,此人恐怕确与贵宗弟子有些交集,但并无确凿证据表明他曾拜入青囊山门下。
“此外,我觉得这一线索仅能说明腰牌与朱獳尸体的最终下落,与青囊山弟子遇害不见得有直接关系。雪见道长,可否请你说一说昨日傍晚于阴阳间隙中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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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举凡涉及阴阳两界的术法都属道宗上乘功夫,绝非轻易可为,未曾想伯符年纪轻轻竟能信手拈来,足见其修为着实精妙过人。大戟心下感慨,只是此情此景无暇赞叹:“师妹,快讲!”
雪见昨夜早已将幻境中所见翻来覆去地推敲了无数次,一切皆烂熟于心,当即细致地列出自己所看到的场景。她不仅目睹了小师兄被害的全过程,更清晰看得小师兄是如何寻得珍稀药材、如何与朱獳相处愉快、共度晨昏,甚至连身穿深色斗篷之人是如何视若无睹地破除小师兄所设结界,进而直接徒手贯穿小师兄的心口,一击毙命,直取内丹……桩桩件件较殷昭当日所见更为周详。触景生情,她中间数度哽咽却硬是未曾止声,待到最后才长吐一口气,沉声道:“这便是全部了。”
众人沉默良久,直至元米惊叫着起身替师兄包扎手心,才看到大戟双手用力太过,竟连指甲将掌心刺得鲜血淋漓尚不自知。
大戟浑不在意地抽回尚未包扎完毕的左手:“不要耽搁,继续。”眼见元米左右为难又不敢劝诫,他索性抬手一挥,双手立刻回复如初:“继续!”
伯符安慰道:“此事耗时久远,费心劳神,道长珍重。”
大戟苦笑:“伯符道长所言甚是,我记下了。”
伯符看向杜言:“你有何见解?”
杜言摸了摸下巴:“我所见基本相同,只不过我初步可以断定凶手与盗贼应是两人无误。”
说着,他特意竖起手指逐一列举:“细观之下,线索有三。其一,两人手型差异极大,那位杀手徒手夺命、剑杀朱獳时皆用左手,手型枯瘦有力,指甲极其锋利,应是长期修炼以爪攻击的招式,而那位盗贼盗取腰牌、割取鱼翼、挖走药材时主要用手为右手,手型圆润短粗,指甲平滑。
“其二,两人斗篷虽同为深色,但款式质地皆有差异,凶手所穿乃是风帽斗篷,盗贼虽同戴风帽,但身上装束仔细看来却更似宽松的裹身长袍。
“其三,是关于那株灌木和朱獳尸体,凶手踏碎成熟在即的药材毫不心疼,对朱獳尸体也并不在意,目的仅是直取青囊山弟子内丹,但那位盗贼恨不能掘地三尺,青囊山弟子身上遗留之物、朱獳尸体的鱼翼,甚至连药材根茎都要挖个干净,总令人觉得两者行事风格大相迥异。”
收起三根手指,杜言笃定道:“依我之见,这凶手既敢明目张胆杀人又扬长而去,恐怕也不会为了之前那些零碎而特意大费周章地改换身份前来收拾,这两人绝不会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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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生平首次觉得杜言的婆婆妈妈大有可取之处,这看得也太细致了!
伯符示意她不要开口,又看向殷昭:“你还看得什么不同之处?”
殷昭踌躇许久,极其缓慢地伸出双手开始比划:“这位凶手在夺取青囊山道长内丹时,左手直接推出穿心掏丹,取得内丹后朱獳扑上来撕咬,他伸出右臂挡了一下,再用左手拔剑刺去,一剑直穿朱獳喉管,也就是当初我们所见朱獳尸体上那处致命伤,没错吧?”
“不错。”伯符颌首。
殷昭撩起右手袖口,指着手腕外侧:“凶手这里有一道伤,露出部分约两寸有余,似是火燎而成,边缘有呈锯齿状的不规则外翻痕迹。”
“我怎么没看见?”雪见忍不住瞪圆双目,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杜言所说尚可用心思缜密来解释,殷昭所说她却根本未曾得见!
伯符意味深长地看了殷昭一眼,将桌上纸笔推了过去:“可否将伤痕画出来?”
殷昭执笔,不假思索画了起来,待到他画毕停笔,大戟一把抢过画纸,举起来调整变换了数次角度,斩钉截铁道:“这不是什么特定招数所致的伤口!这分明是灵兽牙痕!这应该是……”
伯符剑眉微挑:“狙如【注1】。”
大戟重重拍案:“不错!只是这狙如大得离谱了些。”
殷昭暗自心惊,他清晰记得《灵兽图鉴》有载,有兽焉,其状如鼣鼠,白耳白喙,名曰狙如,见则其国有大兵——不过寻常家犬大小的灵兽而已,何至于咬出如此吓人的伤口?按凶手的伤口尺寸看,伤他这只狙如非得形似公牛不可!
伯符蹙眉不语,这般尺寸的狙如他倒是见过,只是如此一来唯有造访万言殿才能解惑,可这凶手既收集修道者内丹,又攻击灵兽,所图为何?莫非是想铸炼什么逆天之物,借以达到特殊目的?
在场众人纷纷陷入沉思,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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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么厉害的灵兽,自然来自《山海经》啦!总之大家可以简单理解为白耳白嘴的大老鼠,只要看到它就意味着将有战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