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噩耗,大戟脑中一片空白,师弟明明好生在附近静修,每隔两三年还来信报平安的,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况且青囊山内门弟子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雪见是不是看错了?或许是师弟突遭变故临时离开,留下的是其他人的尸骨呢?师弟也真是够任性的,发生这般事情都不回禀宗门,还兀自一人在外游荡。
大戟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看得雪见满脸泪痕,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是真的?”
雪见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大戟身形一晃,整个人颓然倒地,哆哆嗦嗦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雪见道:“我方才已将全部所见禀告长老,等下就带人过去与苍梧宗两位道长汇合,定要追出凶手,为小师兄讨得公道!”
大戟闭目瘫倒在椅子上:“你做的很好,去吧。”
雪见抿了抿唇,躬身一礼朝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她回身道:“师兄,我青囊山弟子素来有藉由药草生长而领悟天地之道的传统,独身在外的同门远不止小师兄一人,我们尚有很多事要做。”
大戟一惊,睁眼盯着师妹,突然意识到今次凶杀若是有意针对青囊山,那么身陷险境的同门恐怕为数不少。想到这里,他强忍悲痛,硬撑着站起来:“说得对,你安心去那边协助苍梧宗同道,宗门这边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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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回禀宗门的同时,杜言与殷昭一寸一寸地将山谷来回翻了个遍,各种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却未寻得任何异常,甚至连珍稀药材残存的根须都未曾见过。
杜言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武学修为不及师兄,但多年来也算身经百战,自忖少有没见过的阵仗,这种尸体分明就在眼前却遍寻不得线索的情况还是首次得见:“这怎么可能?”
原地转了两圈,他摸了摸下巴:“师弟,我们漏掉什么地方了吗?”
殷昭摇头,两人刚才着实查的够细致了:“我在想……如果凶手一剑夺命,又直接取走所有东西,或许根本没什么线索能留下。”
杜言倍感头疼,师弟言之有理,但凡事总归要摸出一缕脉络才能顺藤摸瓜追查下去,不然两眼一抹黑的要从何查起?指望尸体起死回生自己源源本本地讲给你听吗?
正当师兄弟两人一筹莫展之际,雪见率众同门抵达,她沉声道:“青囊山弟子已从山脚开始封路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杜言见日头偏西,光线渐暗,便道:“此地恐怕还要再查验一番,劳烦雪见道长预备火把。”
雪见吩咐弟子着手预备,继续问:“接下来呢?从哪里开始?”
杜言从暗袋中摸出罗盘,一边观望山势一边琢磨如何部署,殷昭与雪见跟在他身后半丈之远,静候安排。
与此同时,青囊山弟子已将火把沿山谷燃起,连绵的火光将整座山谷照得亮若白昼。
雪见看着杜言少有的严肃神情,面色益发苍白,心想小师兄性格温和,行医济世,一向与人为善,为何竟会落到如此下场?天道难测,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思及此,她只觉心口刀割似的疼,偏生当着一众师弟师妹还要强自端出镇定冷静的模样,更是油煎火熬般的难过。
殷昭轻语:“节哀。”
雪见侧首望去,只见他黑眸剔透,眼里映着点点火光,诚恳至极,不由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硬是挤出半丝笑意:“拜入宗门多年,小师兄一直对我关爱有加,今次他遭遇不测,做师妹的若不能查明真凶、报仇雪恨,将来……”她话音渐低,扭头掩饰遏制不住的泪意,不再多言。
殷昭不知如何相劝,唯有沉默。两人并肩而立,无人再发一言。
远处,杜言仍在细细勘察,尚未作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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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葱翠的山林间染上一层柔和的红色,远方的地平线逐渐模糊,昼夜交叠的黄昏即将来临。就在此时,远方突然传来清亮而尖锐的鸣音,在场众人循声抬头,只见天际划过一道刺目的银光,仿若流星般直朝山谷方向而来。
杜言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这下可有救了!
流星坠地,火焰般的银光随之腾起,一袭紫袍的伯符踏着尚未褪去的光芒走了出来,眉目清俊若玉,宛如天人临世。
杜言与殷昭连忙迎了上去:“师兄!”
雪见没想到伯符竟来得如此之快,怔忪片刻才走过去,率同门一并躬身行礼:“见过伯符道长。”
伯符浅应一声,向雪见微微欠身:“节哀。”
雪见心仪伯符久矣,以往相见必是欢呼雀跃,今日却只苦笑道:“有劳。”
伯符问:“可曾寻到线索?”
杜言摇头,惭愧挠头:“我与师弟在附近搜寻下来,未见丝毫异常。”
伯符抬眼望天,天空流霞似锦,金乌缓缓西沉,已开始触及地平线,他环顾四周,径直朝尸骨方向而去:“时间刚好,随我来。”
三人当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只见伯符走到白骨前,扬袖将一人多高的岩石直接卷开数丈,对着尸骨深行一礼,随即在骷髅头骨的位置俯身查看起来。
暮色渐浓,业已干枯的头骨瞪着两个黑漆漆的眼眶,阴森森的十分瘆人。伯符视若无物地抽去尸骨发簪,伸手在散落的发髻间摸了摸,右手慢条斯理地抽出死者的一根头发来,放在左手,在三人的瞠目结舌中重复原本的动作。
杜言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
殷昭也困惑不已,修道者经年修炼,体内蕴含天地灵力,离世七日之内自是有办法招魂问鬼,可这位青囊山同道身故时日已久,仅存的灵力早已重归山河天地,师兄到底要找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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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抽走死者七根头发,起身退开几步,正色道:“黄昏之时,我们可以经由阴阳交汇的间隙窥伺过往,但机会仅此一次。从现在开始,我会以术法固化两界缝隙,你们要全神贯注,看清身周事物,将一切原原本本、分毫不差地记下来。”说着,他未等三人应答,双眸微阖,口中念念有词,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将七根长发首尾相连,结成一条有七七四十九个结扣的细绳,末了又在掌心盘成九圈,向夕阳方向高举左手,喝道:“魂兮归来!”
一团金红色的火焰自伯符掌心燃起,伴随着火光,周围一切突然混沌起来,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奇怪气息,整个世界似乎什么都看不分明,又什么都看得格外清晰。
殷昭只觉周遭事物纷纷丧失了具体轮廓,扭曲成抽象的线条与斑点,最终幻化成一团团辨不清形状的光影,远处仿若有似曾相识的高亢歌声传来,与树木草泽共鸣,伴山岚晚霞而舞,尽管周围只得寥寥几人,却宛如有成百上千之人在侧耳聆听。
忽然间,他在这片混沌之中看得从未见过的影像——
他看到一位身着青囊山内门弟子装束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一株结满珍珠般果实的灌木浇水;他看到一只朱獳绕着灌木来回踱步,从道长手上索取生肉,两者相处融洽;他看到身披深色斗篷之人凌空现身,徒手攻向道长,从他胸口取出一团小小的光球,朱獳扑上前撕咬,却被凶手一剑贯穿,当即倒地气绝,凶手将光球收入玉瓶,踏着折断的灌木扬长而去;他看到身穿深色斗篷之人再度现身,从道长尸首上摸走腰牌,割走朱獳的鱼翼,又将残余灌木连根挖出……
火焰陡然升高,一切都在激烈的跃动,影像被撕扯成五颜六色的线条,再度化为混沌。殷昭暗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但竭力定睛细看,只见无数造型各异的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目力所及永远在变化,各种琐碎的片段肆无忌惮地涌入脑海,纵是勉强看清也记不全。就在他觉得将头疼欲裂的刹那,一束金光流泻而下,将那些支离破碎的影像尽数笼罩其中,当光芒褪去,短暂的黑暗过后,黄昏的安详又再度降临。
殷昭茫然四顾,山谷依旧,落日余晖犹在,然而一切却又不同了。
伯符负手而立,淡声道:“这是残像。”
杜言如梦初醒,恍惚良久才开口:“残像?魂魄都散了何来残像?再说追魂之术至多只能回溯七日,怎么也无法看到这么久远的事情吧?”
伯符剑眉微挑,目光悠远:“是这片土地的残像。”
杜言从未听闻这般玄奇的术法,想必唯有亲传弟子方得知晓,遂不再当众多问。
殷昭突然明白过来,方才所见种种并非亡者魂魄本身的记忆,而是这片土地所经历的过往岁月,那些曾经的人、物、生灵共同构成这片土地久远的记忆,封存在凡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呜咽声传来,三人知道是雪见情难自禁,默契地视而不见。雪见泪流满脸地跪在尸首旁,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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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完后续事宜,雪见陪伯符一行返回宗门。
抵达青囊山时已是半夜时分,月明星稀,千方阁内却仍是灯火通明,远远便能看到大戟道长站在门口相迎。几人走近俱是一惊,未曾想大戟道长竟一夜白头,鬓如霜雪。
大戟躬身行礼:“伯符道长有劳。”
伯符还礼:“大戟道长客气,还请节哀。”
大戟道:“师尊奇方长老正在闭关炼丹,不日便可出关,还请伯符道长与诸位在青囊山停留几日,以便处置。”
伯符颌首:“我正有此意,还请大戟道长转告贵宗执事,事态不明,为防不测须尽快召回青囊山孤身在外弟子。”
大戟面露苦涩:“已经去办了,但愿不会太迟。伯符道长御剑凌空,千里疾行,想必已甚为疲惫,还请今晚稍作安歇,明日再行详谈。”
目送大戟与雪见两人走远,伯符叹了口气,从刚才的残像来看,怕是不乐观:“直取内丹的凶手啊。”
殷昭回忆起混沌中的影像:“师兄,修炼凝丹殊为不易,至少要有数十年苦修方可内丹初成,料想雪见道长的小师兄修为并不弱,这凶手竟然如此厉害?”
伯符低声道:“以无心算有心,办法不计其数,更何况青囊山内门弟子喜好独自在外静修,对凶手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殷昭意识到师兄言下之意,震惊道:“师兄是担心遇害者可能远不止一人?”
伯符低声道:“就看凶手是有意杀人取丹,还是杀人时顺手取丹……现在也不好妄下判断,唯有静候消息。”
夜雾冰凉,无人知晓答案。三人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天,只见亘古以来闪烁的星空幽深浩渺,静谧无声,无边无际得令人心生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