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殷崇礼早早整理好仪容,跟着父亲前往客栈东侧的小广场参加甄选。
整座广场被围成五部分,分别以对应五行的朱、青、黄、白、黑五色线绳做路引,父子俩抵达时前面已有数十人排队等候,有男有女,年岁亦不尽相同。总体以垂髫总角的孩童为主,但也不乏青年人与中年人,其中看上去最年长的一位甚至已两鬓略带霜色。
两位年轻弟子核对凭条后示意殷崇礼一人独自进去,父亲想要叮嘱些什么,然而最终惟有悠悠长叹口气:“去吧。”
殷崇礼环顾四周,看得广场外不同面孔上出奇一致的焦灼神情,不知怎地就此镇定下来,转身直奔队伍末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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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内安排得井然有序,首轮询问了一番籍贯、生辰、姓名之后,另有三人共同判定根骨并作出结论,合格者当场盖章予以通行。事先有阎大人辨识资质的殷崇礼不出意料地捧着盖了印章的凭条来到下一轮,隐隐听得前方台上似在问答,他心里顿然紧张起来。长辈屡次告诫修道不易,务必每日精进不可懈怠,可自己所知实在有限,《五千言》更是能背不能解,要是答不出问题会不会被道长嫌弃蠢笨,然后不让拜入宗门呀?
殷崇礼自幼被管束惯了,纵是万般好奇也不敢乱了规矩自行上前,踌躇半天也只是迟疑着向前蹭了两步,极力竖起耳朵想听清台上对话,可惜距离稍远,他虽能看清双方大致动作,声音却听得不甚清楚。
此时接受询问的正是那位鬓角微白的男人,他看上去对答如流,姿态从容自信,然而在听得某句话之后,他原本恭谨的神情骤变,整个人异常狂躁地高呼起来:“吾乃天地大道,手掌乾坤!”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白影闪过,刺耳的高亢呼声嘎然而止。殷崇礼瞪圆双目,可即使他距离高台不过咫尺之遥,却根本没能看清那位青年是从何而来,只觉对方全然就是凭空出现!然而周遭苍梧众弟子却见惯不怪的模样,似乎广袖轻拂之间便令人应声倒地乃再寻常不过之事,青年自己亦不以为意地挑眉笑道:“区区一声太上神啸就能令尔癫狂至此,真要修道还不入了魔?”
话音刚落,便有另外两位年轻弟子前来将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抬了下去。先前出手的青年懒散地勾起唇角,负手站到一旁,低着嗓音和台上几人闲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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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小插曲全然无碍,年轻弟子们很快将事情处理妥当。未及一刻钟,殷崇礼便被点到名字,他不自觉地瞥向广场外想要寻找父亲,但仓促之下只看得人头涌涌,根本辨识不出熟识面孔,惟有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台,站定后跪拜行礼,直身仰头道:“小子殷崇礼,拜见各位道长前辈。”
殷家一贯治家严格,即便是小小幼童,行为举止亦被要求合乎礼法,不得放纵,近一年来被刻意调教的殷崇礼更是进退合宜,一望便知家教有方。
台上几人见得殷崇礼这般规矩,不由心生好感。其中一人率先开口,问了些家中情况,可否识字之类的琐碎,另一人则要求他背了十来句《五千言》,居中为首一人笑吟吟道:“苍梧宗距沂国千里之遥,这般稚龄也真是不易呀。”稍加停顿,他用手指在座前的案几轻敲一下:“殷崇礼,为何修道?”
这位道长面容含笑、声音温和,令人如沐春风,然而此话一出,殷崇礼只觉那声音仿若无数落雷从九霄之巅奔涌而下,直坠身侧炸裂开来,令他五感尽失,刹那间周遭事物都消弭不见,惟余一片望不见边际的苍茫白色,让人深感自己如天地间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为何修道呢?殷崇礼也曾屡次自问,但那不过是在长辈严加管束之下萌生的困惑,算不上有心探究,况且这个答案对于时年五岁的他而言太过虚无缥缈。自幼被家中长辈教导不可妄言的殷崇礼犹豫了一阵,迟疑着低声答道:“谨遵父命,护佑家业。”
这八个字听来正式,但却不甚响亮,殷崇礼微微有些懊恼,自觉答得不好,于是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无畏艰险,但求大道。”
他自忖对修道之事所知甚少,讲不出什么真知灼见,越性简明扼要地表明心志,不再多言。然而台上道长听得此言却眉眼微弯,提笔额外在凭条上做了个标记:“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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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梧宗甄选弟子的五道关卡中,最初的验明正身与最末的登记造册皆由执事主持,实际测试资质者仅得三关,虽未曾明说,但最被道长们看重的便是这道探究受试之人内心执念的“太上神啸”。
开宗立派千余载以来,苍梧宗诸位前辈见惯无数绝顶惊艳之才,早已熟知如何评判这些难以琢磨的少年人。与俗世传闻不同,宗门对于新晋弟子的品性德行其实反倒并未太过操心,毕竟少年人年纪稚幼、性情未定,只要调教得当往往出不了什么太大差池。至于资质,初次摸骨相面能辨别的只是基础,仅凭潦草一面很难当即盖棺定论,所以不妨多些耐心,留待拜入宗门之后的首次演武再做判定。唯独心性一事格外玄妙,师长教导不来,勤奋也未必精进,要说全凭机缘悟性也不尽然,只能说得之可谓上天眷顾,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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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出手的那位青年饶有兴致地看着殷崇礼,根骨上佳、聪慧知礼已是难能可贵,骤遇太上神啸仍未尝失态,足见这孩童心志澄明,颇有道缘。他端详着殷崇礼不染纤尘的清亮乌眸,含笑道:“仁安师兄,我看这孩子有点意思,不若先行带去给师尊过目?”
他这话并未刻意降低音量,殷昭定睛望去,只见这位身姿欣长的青年绾发成髻,素白深衣外着青绢道袍,墨色束腰上悬白玉佩,一身齐整的苍梧弟子装束衬得他本就疏朗的面容益发英气勃发。
端坐台上的仁安从容不迫地放下笔,淡然抬眼:“伯符师弟,我说你怎么近来总寻借口往这边凑。”
苍梧宗内礼仪规整,门下弟子对师长前辈的礼数尤不可擅自逾距,能称呼宗主长老为“师尊”的须是亲传弟子或是其座下统御弟子。伯符虽备受宗门前辈器重,但毕竟不过一介内门弟子,能让他敬称为师尊者自然只得剑长老一人。
伯符丝毫不介意被师兄点破了心思,继续笑道:“哎呀呀,师尊近来潜心演练剑阵,做弟子的总要为其分忧解劳才是。”
仁安带着一贯清浅的温和笑意将写有殷崇礼姓名的凭条递了过去:“万物有序,顺其自然就好,莫急。”
相处多年,伯符深知这位世家出身的师兄做事周全,此番虽未理会自己请求,但却有意无意显露出标明弟子姓名的凭条,分明已是留了余地,遂默记下幼童名字,将凭条转交至殷崇礼手中:“下次见面,记得叫我伯符师兄。”
言毕,伯符潇洒地抬手微揖:“师兄,我有事先行一步,告辞。”
殷崇礼怔楞地望着对方离去的矫健身姿,倏然回过神来,所谓“下次见面叫师兄”岂不是表明自己已得到道长的认可?可那寥寥数字的对答着实称不上响亮,希望不是自己会错意才好……勉强敛起惴惴不安的心思,殷崇礼先是侧身向这位伯符师兄的背影微躬一礼,继而端正身形朝座位上的仁安师兄再行一礼,见得对方颌首而笑才起身退下,按照路引朝下一区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