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再度传来箭矢破空之声,元米尽力伸展臂膊死死护住师姐,心如擂鼓,紧张得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他清晰地感觉到黏腻的血滴自面颊滑落,箭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他认定小命休矣的瞬间,眼前倏然闪过一道黑影,元米眨了眨眼,只见锋锐的箭尖堪堪定在距自己不过半尺来远的地方,寒芒直耀人眼。元米长吐一口气,抬眼望去,殷昭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两根修长的的手指夹住箭矢,正一脸风轻云淡地细加端详。
雪见一把推开元米,抽剑出鞘,怒道:“何人竟敢偷袭?”
似是回答她的问题,远处传来咿呀呀的惊叫声,杜言的声音随之传来:“无事,一场误会。”
这转折来得实在突然,雪见与元米异口同声:“误会?!”
殷昭俯身查看地面:“嗯,这荆棘是猎户惯用的猎捕技巧,并非有意为之。”
雪见气鼓鼓地收回剑:“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说辞!”
约莫一刻之后,杜言带着两位猎户装扮的中年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雪见道长,确是意外,他们是来山上狩猎的江东镇人。”
修道者身份尊崇,世人多有敬畏,两位中年人见自己闯下大祸,忙不迭双膝跪地,惊慌失措地连连磕头,争先恐后地嚷嚷了起来:“道长!我们不是故意的,对不住啊!”
“这里凌晨时分常有鹿出没,我们就是上山狩猎补贴个家用!”
“要知道道长们会前来采药,我们怎么都不会冒昧打扰的啊!”
雪见余怒未消:“你们也忒不小心了,此地有青囊山弟子栖居,你们也不怕误伤?”
两位中年人愣了一下,对视片刻,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道长,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自去年起便经常来这边狩猎,从未见过这里有人常居啊?”
另一人头如捣蒜:“道长明鉴,就算再借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打扰青囊山弟子清修啊,再说本地谁人不知贵宗道长妙手仁心、救世济人,要是有道长住在这里,我们定会时来供奉,哪里会不知道呢?”
这两人所言确实发自肺腑,不似作假,雪见双眉微蹙,困惑不已:“莫非真是走错了,可地图所指确是这处山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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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日出,拂晓的初阳洒在整片山谷之上,一寸寸染上金晖,郁郁葱葱的山林层叠稠密,全无半丝人迹。待到整座山谷映入眼帘,殷昭倒吸一口凉气,这山谷的形状未免也太齐整了!简直不若天成!他二话不说,飞身而下直奔谷底。
杜言也一激灵,沉声喝问:“你们说前来狩猎近两年,那之前这里是何地形?山谷还是山丘?”
其中一人挠头:“啊呀,这里原本倒也是处山谷,但没这么大,好像是某次暴雨之后坍塌出来的吧?”
殷昭脚程极快,转瞬已将谷底探了个大概,他轻身回得师兄身侧,面色凝重地低声耳语:“这山石断层恐是人为所致,地形新近形成不会太久。”
雪见听得分明,身形一晃,面色苍白如纸。
杜言见仍有外人在场,挥了挥手:“既是无事,你们走吧——今后狩猎可要当心些,误伤人命便不好了。”
两位中年人不敢多语,千恩万谢地去了。
杜言定了定神,确定他们走远才道:“雪见道长,你和元米道长在这里等着,我们先去仔细看看再说。”顿了顿,他又道:“未见得就是坏事,不要先自乱阵脚。”
雪见拼命压抑心头涌上的强烈不详感,勉强一笑:“如此便有劳杜言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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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方才心里已有了五成把握,故此一路毫不犹豫下得谷底,直接拽着杜言到一块巨石旁:“师兄,这里形状有异,似剑劈而成。”
杜言拂开遮挡的草木,当即心下一沉,师弟所言不错,若不是这里植被茂盛,昨日抵达时又日光已暗,他们恐怕一早便发现蹊跷了:“如此威猛的剑招……”
殷昭直言不讳:“对付青囊山弟子何须这般手段?”
杜言摸了摸下巴:“你说得对,青囊山弟子并不以武见长,要对付他们并不需刻意出此大招,目标应当另有他人。”
殷昭眼睫微垂,沉默片刻后开口:“或者说另有灵兽。”
杜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最不擅长决断这种盘根错节的局面:“要命,这可如何向青囊山交代?”
殷昭神情肃然:“灵兽之事暂且按下不提,先行彻查山谷寻得人迹告知雪见道长,后续再传书宗门,请师兄前来处置。”
杜言仿若首次认识殷昭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曾几何时小师弟竟然有了这般谋断?思量了一阵,他点了点头:“嗯,就这么办。”
两人议定策略,在山谷里认真搜寻起来。日头渐高,谷底情形尽收眼底,雪见沉默地站在高处静候,心里益发七上八下,她一边自我安慰事态不至恶劣至此,一边觉得小师兄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两种矛盾的念头之下,整个人不禁倍感茫然。
元米担忧轻语:“我宗门弟子在外行医救病,做的都是善事,怎么会沾染上这种灾祸呢?”
雪见看着师弟失神无措的表情,平生几分前辈的自觉,故作镇定道:“不必惊慌,无论事情经过如何,定然不是我青囊山弟子有违天道。今次小师兄平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有任何意外,青囊山上下必然彻查此事,讨回公道!”
元米心下稍宽,硬是挤出几分笑意:“师姐说的是。”
话音刚落,远处的殷昭忽然抬眼朝这边看了过来,雪见与他眼神交汇,心有所感,强撑出来的几分气势顿然颓了下来,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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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殷昭与杜言在岩石下发现已经朽化成白骨的尸体时,俱是一惊。
尸骨上青囊山内门弟子衣袍仍在,除却腰牌之外的头冠环佩样样齐整,足见凶手根本无心遮掩。杜言躬身施礼,沿着尸骨摸索许久,面色铁青:“一击毙命。”
纵算青囊山弟子武学修为差些,那也是相对苍梧宗、天剑山这般擅武宗门而言,应付寻常武者根本不在话下。更何况内门弟子经验老道,独自一人在外久居时怎么也不至于全无戒备,如此情形之下竟能被人一击毙命,足见对手实力强劲。
殷昭错愕万分:“一招击毙青囊山内门弟子?当日梁国那位国师可没这水准!”
杜言叹息:“未见得是他动的手,况且你不觉得此地灵力有异吗?按之前大戟道长的说法,他师弟在此闭关已有多年,对吧?”
殷昭细想片刻,恍然大悟:“大戟道长的师弟既然在此栖居多年,势必是为了此地珍稀药草,但刚才我们搜寻下来,并无见得灵力格外繁茂之地,也就是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原本生长于此地的药草早已荡然无存。是不是?”
杜言犹豫了一下:“线索不全,实在无法妄下断论,目前来看邪门歪道谋财害命之说比较符合已知情况,不过若说有人觊觎珍稀药草而痛下杀手倒也合乎逻辑,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似乎缺了点什么……”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不行,我拿不准灵兽那条线索,还是如实禀报伯符师兄,请他出手吧。”
“嗯。”殷昭答得不甚情愿,他扶着剑柄原地踱了几步,本以为自己手持灵剑,历了几番阵仗,好歹也能派上些用场,未曾想真当遇事还是束手无措,只能求助师兄。
杜言毕竟也曾年少过,大略清楚师弟所想,出语安抚道:“不碍的,你未及而立之年便有如此能耐已是世所罕见,师兄二十几岁时也未必比你高妙——别看他现在成日里一副大局在握、游刃有余的架势,还不知当年栽过多少跟头呢!经验这东西,都是一点一滴熬炼出来的。遥想百来年后,你在后辈眼里必定也是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的师兄了!”
殷昭被他连鼓励带调侃的口吻逗得忍俊不禁,原本沉重的心情顿然消散了大半:“借师兄吉言。”
杜言先是笑了笑,随即面露难色:“眼下的问题是怎么和雪见道长说……”
殷昭闻言抬头,不期然与雪见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见对方眼泛泪花,不由叹息道:“她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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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言眉头皱的死紧:“唉,同门一场,这般惨状不看也罢。不若你前去说明情况,陪她回青囊山等候消息便好。”
未待殷昭应允,雪见已飞身而下,直奔而来,眼角泪痕犹在:“让我看看!”
杜言有意遮挡,并未即刻侧身避开。
雪见果决闪身越过,艰难地低下头,怎么也无法将那具业已化为白骨的尸首和昔日爱说爱笑的小师兄联系起来。
杜言见她沉默不语,低声道:“节哀。”
雪见恍惚了一会儿,长睫止不住地轻颤,泪珠一颗一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青囊山弟子不能这么白白就没了!我定要查出真凶,给小师兄一个交代!”
骤见朝夕相处的同门变成如此,任谁有这般反应都是正常。杜言犹豫片刻:“此事非同寻常,劳烦雪见道长回禀宗门,我等在此继续查探。”
说话间,元米已跌跌撞撞地从山坡上追了下来,冲到白骨旁,惊得尖叫一声,冲着尸骨就要扑上去:“师兄!”
殷昭及时拦住他:“有些事情仍未调查清楚,不可擅动尸骨。”
元米涕泪横流,抬眼看着眼前冷静异常的俊美青年,带着哭腔念叨:“可总得让师兄入土为安啊……”
杜言善体人意,知道此刻劝说也是徒劳,索性利索地脱下外袍覆在白骨上:“放心,只要查毕线索,我们定当好生收敛同道尸骨,交给宗门安置。”
元米抹了把眼泪:“多谢杜言道长。”
雪见脸色苍白,声音却十分镇定:“杜言道长、殷昭道长,有劳两位费心,我立刻动身回禀宗门,安排人手前来协助。”她眼眶通红,却偏生脊背笔直、口吻决绝,全然不若平日的娇甜模样,令人看了十分心疼。
杜言待她走远,从暗袋掏出一张符篆,掐捏指诀,默念数句,看到符篆无火自焚,青烟直窜而上,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世事无常,终归难得逃脱。”
殷昭从未见过师兄如此黯然的神情,杜言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无论是叮嘱说教、还是腹诽抱怨,似乎鲜少流露出真正意义上的伤感——细想下来,好像师兄师姐们皆是如此,甚少在他面前流露任何负面情绪,仿若他们永远无所不能,从未感到任何困惑。
起初,殷昭单纯认定那不过是师兄师姐们修为高深的缘故,近来却渐渐有了别的感悟,在前辈眼中,自己尚不过是需要格外关照的师弟,又有谁会把那些无能为力展示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