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沂水为界,北方仍是风寒冷峭、冰雪未消,南方却已是春阳和煦,翠色初显。经历了整冬霜雪之后,由北至南的行程格外舒畅。临近青囊山,草泽之气渐浓,沿途景致益发明丽可人。
杜言带着殷昭行至江东镇,在码头弃马换舟,搭乘乌篷船溯流而上。暮春将至,对岸一树一树的桃花夹道而开,明艳得近乎灼眼,将半条江都染成娇媚的绯色,船至江中如若漂浮于云霞之上,令人陶然忘机。
殷昭悠然忘神,低声吟诵道:“江边照影行,天在鄞江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水畔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雨【注2】。”
杜言颇感意外:“师弟很熟悉当年鄞国盛行的诗句?”
殷昭答:“临帖时抄写过,幼时只道此诗讲述的是鄞国旧都风貌,未曾想数百年过去,倒是风景依旧。”
杜言悠闲地靠着船舷:“嗯,此地得青囊山相护,虽有朝代更迭却未经战乱,因此昔日故国风情犹在,不过换了个名号而已。”
两人对坐不语,悠哉地四处张望,镇中居民江上泛舟、岸边垂钓、树下烹茶,好一派清幽如画却又生趣充盈的人间美景!
一路虽是逆水而行,但水流轻缓,船行甚为平稳,使人不觉便懒散下来。杜言待到乌篷船转入旁侧水道,才挺直腰身,收起闲适姿态,端出师兄架势开始谈正事:“虽说万法同源、殊途同归,但诸位修道者皆公认丹药入门最为不易,故此精擅丹道的青囊山内门弟子极受同道敬重,加之他们平日在外行医济世,在世人心中亦素有威望,通常不会被卷入什么意外。你之前发现的那枚腰牌着实蹊跷,此番定要寻得此人,问明经过,以防后患。”
殷昭认真点头:“任师兄吩咐。”
杜言摸了摸鼻尖:“嗨,你也别太紧张,我们今次主要是探明消息后如实回禀,其他琐事不必太在意。”
殷昭不解:“其他事?”
未及杜言解释,熟悉的脆亮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杜言道长,殷昭道长!”
殷昭抬眼,只见雪见道长正站在码头上,心下了然,连忙与杜言一同还礼:“见过雪见道长。”
雪见看只得两人现身,不由踮起脚尖探头张望:“怎么不见伯符道长,回函不是说他会亲临拜会吗?”
杜言熟极而流,不假思索张口便答:“师兄有宗门事务在身,不便前来,只好令我与师弟同行。”
雪见轻叹口气:“总是这样,苍梧宗人才辈出,何必凡事都要伯符道长经手,让他歇歇不是很好嘛!”
杜言轻咳一声,佯装没听到,向站在雪见身后的弟子拱手道:“这位道长面生得很,请问道名为何?”
这位弟子看来年岁与殷昭相仿,身形单薄,脸庞清秀:“在下青囊山外门弟子元米,见过两位道长。”
“元米道长。”殷昭拱手,暗道元米岂不就是糯米,青囊山弟子不是多以药草为名吗?怎么突然随意地冒出个食物来当道名?不过想想药食同源,也就释然了。
元米躬身回礼:“两位这边请。”
--------------------------
码头直通连廊,四人拾级而上,路旁草木繁茂,翠亮喜人。雪见兀自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前方,沿途见得同门亦不过微扬下巴以示招呼,一派意兴阑珊的模样,唯有腰佩上银铃发出细碎的清音。
杜言本想向师弟多讲几句青囊山之事,但如此气氛又不便多言,正绞尽脑汁试图展开话题时,只听元米笑道:“两位来得可巧,青囊山雨量足,每逢春季都细雨不断,一下就是十来天,前两日才刚放晴。”
杜言连忙附和:“也好,雨后倒是清润宜人。”
元米笑眯眯地继续:“是呀!这天气一暖,人都精神啦!”
杜言点头:“可不是,正是踏春好时节嘛。”
“对呀,赏花游水,小酌相聚,怎么都适合。”元米随之补充,“踏春时间的吃食也特别美。”
雪见熟知师弟习惯,眼见他已然有伸出手指列举吃食的意图,无奈地出语相阻:“好啦,你们两个真是没话找话,再这样下去是不是要开始探讨飧食菜单啦?”
元米见师姐一派云开雾散的模样,嘿嘿笑道:“春日鄞江最是惬意,闲谈也开心嘛。”
殷昭听得轻笑摇头,这元米倒真是十足好性格。
一番闲谈下来,雪见心情明显愉悦不少,她指着路旁溪涧向殷昭介绍:“青囊山内水系丰沛,瀑布清泉、山谷溪流随处可见,虽因水面不够开阔而不能如苍梧宗那般行舟游玩,但胜在幽静轻灵,别有情趣。”
说话间,四人已来到一座依山而建的高塔前,这座塔以琉璃搭砌,通体剔透,塔周烟气萦绕,清芬四溢,很有几分道家仙意。雪见停下脚步,摸出两个香包递过来:“此六角塔高三十三丈,共十四层,连接青囊山内外门,其间设有迷阵,外人不得随意出入,这香包你们可要随身佩戴,切莫遗失。”
殷昭伸手接过:“是。”
雪见解释:“殷昭道长初访青囊,本应稍加游览,但今日时间紧迫,我先带你们见过师兄,若是得空再去随意逛逛。”
殷昭拱手:“有劳雪见道长费心,伯符师兄曾言青囊山汇聚天下奇花异草,有幸游览想必是大开眼界。”
雪见听他所言,当即俏皮一笑,甜美的梨涡顿时绽在唇畔:“哎呀,果不愧是伯符道长的师弟,既是这么说,晚些时候怎么都要前去见识一番才好。”
--------------------------
入得塔内,每层皆有弟子守卫。众人行至第五层,雪见在其中一扇木门前站定,念咒结印,一缕蓝紫色的烟雾随之燃起,木门仿若冰消雪融般消失不见,露出一条蜿蜒在山径中的栈道。
栈道以粗木铺就,沿山势起伏不定,雪见回首介绍:“青囊山山势错落,亲传弟子与长老居处较为分散,前面便是大戟师兄驻守的千方阁。”
山中翠色撩人,时浓时淡的陌生幽香萦绕在鼻尖,殷昭不禁问:“青囊山是有某种特别的香草吗?时不时就会闻到一阵植物香气。”
杜言伸手从路边溪中掬了半捧水,凑近师弟:“你说的莫非是这个味道?”
殷昭鼻翼微动,总觉得差点了什么:“似乎是,但又有点不像。”
雪见笑得眉眼弯弯:“不错,算得上敏锐,这是本宗门的基本防护之一,虽说青囊山内法阵并不若苍梧宗繁复,但防护实则无孔不入,千万不要小看,若不是有我同行,这栈道你们怕是很难保持清醒的走到最后。”
殷昭似有所悟:“药性冲突?”
雪见略显骄傲地扬起头:“丹道之途,怎可能如此简单。”
道法宗门各有秘法,自是不可轻易泄露给旁人,能讲到这一步已是彼此交好的同道了。殷昭知情识趣地不再追问,改而道:“雪见道长所言甚是,青囊山丹道素来精妙,自是不可等闲视之。”
这句话很是中听,雪见微微一笑:“这是自然!你们等下要见的大戟师兄,便是本代弟子丹道中第一人。”
杜言从旁补充:”大戟道长精擅古方,在同道中威望颇高。”
雪见点头:“之前苍梧宗送来的腰牌是我小师兄的,我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见过他了,不过他与大戟师兄素来亲近,所以先来问这边肯定错不了。”
沿栈道步行约莫两刻钟,一处雾气昭昭的山谷显于眼前,殷昭踏入山谷,觉得落脚如若踏在云间,柔软舒适,低头细看,只见地面青翠可人的苔藓浓密得宛如地毯,直铺而开:“果然步步玄机,这是黑牙苔?这不是攻击性极强的剧毒苔藓吗?为何此刻安静如斯……莫非还是我们身上气息的缘故?”
也难怪殷昭讶异,这黑牙苔看来葱翠欲滴,乍看之下甚是可人,但实际上却极不好应付,只要有生物踩踏便会冒出一层细密的黑茸,进而放出剧毒将其吞噬殆尽,寻常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青囊山竟会公然拿来铺设庭院道路。
“孺子可教。”雪见抿唇,“我说过防护无孔不入的呀,再者此物生命力顽强又能避免蚊虫滋扰,很是实用呢。”
那是因为黑牙苔把蚊虫都吃了吧!殷昭扶额,青囊山的手段果然不容小觑。
--------------------------
谷中楼阁高低错落,其间以藤蔓缠绕的通廊相连,看来甚是精巧。
雪见驾轻就熟地带众人来到某间房前,扬声道:“大戟师兄,苍梧宗道长前来拜会。”说完,她未等回答,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略显幽暗,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墙壁尽是直顶天花板的壁橱,各类卷轴、竹简塞得满满当当,坠着无数玉质标签。几盏烛火之下,一位身着玄袍、发色乌亮的中年男子坐在数堆药草中间,试图将几块竹简残片拼复完整:“哦,是伯符道长来了吗?”
“伯符道长分身乏术,今次特派他师弟杜言道长、殷昭道长前来问询腰牌之事。”雪见小心避开地上的药草。
杜言与殷昭躬身行礼:“见过大戟道长。”
大戟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稍加回忆后看向殷昭:“我记得那枚腰牌是殷昭道长在梁都寻得的?”
殷昭应道:“是,自梁国国师身上寻得。”
大戟理衣起身,浓郁到近乎呛人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这却奇怪了,这腰牌确是我师弟之物,但他最后一次联络地点就在鄞都西向不远的山中,信内并未提及梁国之事。”
殷昭听得腰牌主人安泰,顿时松了口气:“有联络就好,我们等他回来便是。”
大戟一愣,显是没料到对方竟有如此答复:“等?”
殷昭微怔,不知此话有何不妥。
大戟见他面露茫然,耐心解释:“哦,我师弟离开宗门已有小十年,最后一次联络应是两年前的秋季,归期尚不知,你们若在此地相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杜言与殷昭面面相觑,两年前的秋季?也就是说腰牌主人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自家宗门了?这要是苍梧宗早就四处寻人去了,怕是掘地三尺也会把弟子翻出来,青囊山为何能耐心静待如此之久?
杜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大戟道长,请问……为何两年未得联络,青囊山仍未寻人呢?”
这回轮到青囊山弟子倍感诧异了,雪见与大戟对望一眼,奇道:“为何要寻人?”
--------------------------
注释:
【注1】呦呦指的是鹿鸣声,呦呦鹿鸣出自春秋时期成书的《诗经*小雅*鹿鸣》,在此作为新篇章的名字,以示殷昭团子已经褪去雏鸟细羽,试着开始自己扑腾啦~
【注2】原文为宋代诗人辛弃疾的《生查子*独游雨岩》,为符合文中场景有个别字微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