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彻查到底,但眼下线索杂乱无序,如何追查还真是未知数,五人忆起地宫内所见,一时心思各异,沉默下来。
殷昭按捺不住,率先道:“师姐,我有事相询,还请不吝赐教。”
木菀微感意外:“但说无妨。”
殷昭恭敬问:“同为立棺活祭,为何师姐提及九圣归天时并无惧意,说到九尸延魂时却心有余悸?”
木菀柔声道:“师弟当知巫族对天地万物的理解自成一体,与我辈不尽相同,在他们看来,牺牲献祭乃是顺应天道,并非血腥残忍之事,故此立棺活祭之法在当时广为流传。时日渐久,此法亦衍生出诸多不同,差异极大,任何情况皆有可能,并不稀奇。”
殷昭沉吟片刻,略有所感:“师姐的意思是立棺活祭并无正邪之分,其中手法各有不同,九圣归天相对温和,而九尸延魂较为残忍?可这两种手法都需要献祭者,具体区别又在何处呢?”
话音将落,他脑后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伯符道:“上古巫术中甚少有不需献祭的术法,但纵然都是献祭,心甘情愿的献祭者和怨念冲天的献祭者又怎可同日而语?更何况今次这一情况格外不同,还记得我们重入大殿后那些泛着血光的沟渠吗?”
除却木菀之外,在场三人齐刷刷地点头,杜言更是忍不住嘟囔:“这哪里忘得掉!”
伯符眼睫微垂:“那些沟渠并非上古巫术,而是各大道法宗门公认的禁术——此术名为血色河山,须先行攫取数以千计之人的魂魄精血,继而辅以九位修为深厚之人的内丹特制阵眼,借此吞噬天命,强夺运道。你看得大殿周围另外那九具焦黑的灵兽尸体,才是所谓的九尸延魂,大略看来应是以雷火炼制而成,恐怕正是夺取禹皇阳寿的关键所在。”
殷昭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莫非这大殿内竟是上古巫术与禁忌法阵的双重叠加?此人既有如此通天之能,天下岂不唾手可得,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杜言摸了摸下巴:“师弟言之有理,这幕后之人博古通今,修为深不可测,无论是入世任国师,还是出世进宗门,怕是所求皆不难得。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目的能令他谋划百年却仍未出手?”
庾明尚亦深有同感:“那九具灵兽尸体看来非同寻常,能将其击杀起码要有不亚于三大宗门长老的水准。很难想象谋局者仅有一人,会不会是团伙所为?”
木菀蹙眉不语,难掩忧色,在座几人所言自己都曾反复思量过,却终是无解。
伯符见状出语宽慰:“师妹不必太过挂怀,今次之事已算大有斩获,九尸延魂并非一般可随意施展的术法,此等线索定当有迹可循。”
庾明尚趁势相劝:“是啊,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这地宫既能重现天日,假以时日真相自明!”
木菀抬眼相望,眉目渐展,禹皇悬案虽仍是疑点重重,但在身侧之人诚挚的安慰下,自少年时如影相随的家国重负忽然似有转机,不再如梦魇般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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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木菀推窗遥望地宫方向,心绪难平。对无甚干系的旁人而言,地宫内诸般所见可谓震撼,但对于曾亲历当年过往的她而言,这一切远不止那么简单,昔日祖父临终遗言犹在耳畔,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唯有彻查此事才对得起诸位先辈。只是这几十年漫无边际的追寻太过漫长,每每解决一个问题就会有更多谜团冒出来,错综复杂仿若永无尽头,不知还有多久才能真正水落石出,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能为逝去的家人与前辈义士寻得一个答案。
北邙山夜寒风重,木菀矗立良久,突然听得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她循声望去,只见黑暗中庾明尚正站在房外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庾明尚尴尬地笑着隔窗递过一个油纸包:“这是镇上刚买来的,多少吃点,不要伤胃。”
木菀伸手接过,此地距离镇上还有数十里,油纸包却热气腾腾的直烫手:“明尚道长轻功真当了得。”
庾明尚见她面露微笑,这才放下心来:“山风寒凉刺骨,晚上早些关窗安歇,我先告辞了。”
木菀看着他近乎慌张的匆忙背影,倏然而笑,今日忙乱至此仍关注她是否按时进食,也真是难为了他。她掂着手里直暖人心的油纸包,静心回顾往昔,顿觉纵是前路漫长,诸君仍坚持同行,不由心中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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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发现重大,亟需回禀宗门,次日晨曦微露,苍梧宗与天剑山两队人马就此别过。
木菀随同门前行许久,仍感背后目光灼灼,到底忍不住回首相望,只见庾明尚兀自一人迎着山风站在高处,毫无离去之意。
伯符从旁开口:“北邙之行收获颇丰,之前周折总算没白费。”
木菀闻言收敛心思,应道:“嗯,此番线索非同寻常,禀明宗门后我会联络兄长,再行翻阅卷宗,以防疏漏。”
伯符唇角轻扬,打趣师妹:“这收获颇丰也未见得就只是事态进展罢?”
木菀登时哑口无言,她真不该对师兄抱什么期望的,这家伙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伯符对师妹气鼓鼓的眼神视而不见,不慌不忙地拉了拉缰绳:“心忧天下也不耽误男婚女嫁不是?况且暗查此事本就急缺人手,我看明尚兄口风甚紧,身手又好,倒是可相托之人。”
这话说得实在是意味深长,木菀真是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只得抿了抿唇,暗自再次给师兄记上一笔。伯符望着师妹难得少女心思显露的微红双颊,心情愉悦地扬鞭策马,爽朗地笑着朝队伍最前方跑去。杜言与殷昭闻声望向木菀,只见她一如既往的温婉清雅,顿时默契地佯装无事,转开视线继续前行。
就在他人目光尽数移开的刹那,木菀如释重负地轻舒一口气,止住心头无法形容的微颤,眼角漾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甜蜜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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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将过,苍梧宗桃花谷尽头的飞瀑附近终日烟雾缭绕,待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云若浪卷,百丈高崖之上远眺而去,如同置身海境。仁安端坐水阁中翻看卷宗,缥缈的云气在他身边聚散不定,观之若天人姿。
伯符闪身而入,弹指点亮烛火:“师兄,忙了整日,该歇歇了。”
仁安抬头长舒一口气,放下经卷:“哦,竟已是掌灯时分?”
伯符见杯中空空,当即起身煮水研茶:“如师兄所料,今次的地宫确实不同凡响。”
仁安捏了捏眉心:“唯一在典籍中不见半字记叙的地宫,想必多少有些蹊跷……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禹人行事严谨,各类记录尤为周详,究竟是何人能瞒天过海,不露分毫端倪呢?”
伯符并未立时作答,只是专注地盯着炭炉,直至水沸声响起,才淡声道:“我始终怀疑一个人。”
仁安深知师弟心中所想:“还是原本担任禹皇府玺令事【注1】,后来成为李相继任者那位?”
伯符笃定地点了点头:“此事确实无甚证据,此人亦与修道之事无半分牵涉,可除他之外,谁能在禹皇眼皮底下篡改文书?”
仁安不置可否,待到茶香四溢,他才端杯浅啜:“时隔百年,禹国已亡,你从何查起?”见师弟没有开口,他又徐徐道:“能在禹皇鼎盛之时埋下这等伏笔之人必然所图深远,想要理清殊为不易,你若有心追查不妨一试——来,与我讲讲那地宫究竟是何般模样?”
伯符面色肃然,将地宫所见一五一十地尽数告知仁安,只是令他略感意外的是,师兄疏朗的面容上不见任何震惊之意,仍是一派明净恬淡之色:“果然……看来有必要禀明师尊,让你与师妹专程拜会一趟西极宗。”
“任凭师兄差遣,我随时便可动身。”伯符斩钉截铁道。
仁安摇头:“我知你行事迅捷,不过此事还需稍加斟酌,更何况青囊山回函已至,殷昭带回的那枚腰牌还须尽早查明。”
伯符神情微僵,兀自低头把玩起茶杯来,仁安也不催促,从容安逸地继续品茶,阁内一时静默。两人对坐了足有半刻钟,伯符终是在师兄面前败下阵来:“不过是去青囊拜会同道,此事就不必我专程跑一趟了,再说也该让师弟们独当一面了吧?”
倒是难得看到师弟这种近乎耍赖的无辜表情,仁安眼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也好。”
师兄弟相对而坐,品茗赏景,心情畅然,只是两人都没有想到,本以为极其轻松的差事竟会牵涉出另一桩牵连广泛的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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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府玺令事,皇帝身侧掌管玺、印的官员,地位极高,拥有发布皇帝命令的权力,故而确有瞒天过海的可能。至于本文中出现的情况,还请各位静待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