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沟渠布阵,木菀难以自抑地微微打颤,面色惨白得吓人:“萃天地之精、引众生之血构筑的法阵,这是血色河山,用以吞噬天命,强夺国运的禁术。”
伯符站到她身侧伸手相扶,低声道:“师兄在,莫慌。”
木菀心思稍定,摸出罗盘勘测一番,面色益发苍白:“师兄,这地宫方位逆向差了三爻【注1】。”
风水最重方位,自古便有“一爻差一分,阴阳不相见”之说,禹国历代国师均为得道高人,断不可能在关键之处疏失分毫,更何况金井自地宫选址定位后即被封存,初始方位记载自是准确无误。如此推断下来,只有一种近乎不存在的可能——有人在地宫修建完成后曾将其整体移位,从而改局换阵!
伯符双眉紧锁,禹人行事严谨、讲究法度,想要在重大工程中掺假作梗可谓难于登天,这幕后之人费尽心力抢寿夺运究竟所图为何:“整座地宫偏差三爻?这法阵想必也不是九圣归天了吧?”
木菀下意识地死死攥住身旁人的手腕,声音嘶哑得令她自己都吃惊:“情况复杂,具体法阵仍需推演才能确定,但我曾听兄长提及过类似情形,此地恐怕是……九尸延魂。”
庾明尚倒吸一口凉气,他竟连这法阵的名字都未曾听说过:“九尸延魂?”
木菀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
伯符沉默地逐一勘验过九具尸体,面色凝重异常:“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议!”
杜言龇牙咧嘴地甩了甩好不容易才抽出的手腕:“可师姐……”
伯符一把扶起木菀:“有劳明尚兄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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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返回地面,看得头顶明亮的阳光,终有回到人世的实感,任谁都无法想象,不过区区百丈之隔的地宫之内竟隐藏着如此凶险奇诡的法阵!
杜言总觉衣襟似有异味,仿佛身侧萦绕的血腥气息犹未散去,他回头望向地宫出口,战战兢兢地问:“那些东西不收拾掉没问题吗?”
伯符摇头:“那法阵已无实用,放着不管也无甚妨碍,况且地宫封印既破,本体也维持不了太久,不必刻意收拾了。”
庾明尚看着茫然失神的木菀,欲言又止,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惟有无奈地挠了挠头,不知所措地看向伯符。
伯符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口气:“山风冷峭,愣在这里终归不是办法,先回营地再说吧。”
一路行来,木菀始终魂不守舍,状若游魂,庾明尚一言不发地跟在身侧,甚为担忧,回忆起她在地宫内奋不顾身的种种,他胸口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李相过世时木菀仍是稚龄孩童,那般年纪便要在国破家亡时肩负如此重任,想来这些年也是殊为不易。若有可能,他真希望时光倒退几十年,早些遇到她,替她遮风挡雨,相伴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木菀抬头,不期然与庾明尚担忧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不由便想起地宫内的点滴,心生暖意。她并非不明白对方的心意,原本只是顾虑诸事未明,不好分神至儿女情长上来,如今看来倒是自己患得患失,有失本心:“有劳明尚道长挂念,我没事。”
庾明尚见她面色稍霁,心下稍安,本想出语安慰,可一时间又琢磨不出合适的词语,只得生硬地叮嘱:“你先休息下,其他事交给我们。”话音未落,他已懊恼地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难得独处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掉了!可话已出口又不得收回,他只得挠了挠头,嗫嚅道:“有、有事叫我。”
木菀闻言眉眼微弯,清浅一笑:“好。”
庾明尚见她有所回应,遂憨笑着摸了摸头,不再多言,只是心里仍有牵挂,心事重重地在附近徘徊,走到院门外正遇见殷昭负手而立,遥望北邙。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殷昭福至心灵,居然迅速读懂了对方的眼神:“明尚道长,我只是随师兄前来,其余事一概不知。”
庾明尚尴尬地点了点头,凑近低问:“我对阵法的事不太清楚,那个什么九尸延魂是不是很糟糕?”
殷昭略显愧色:“晚辈才疏学浅,对上古巫术所知有限,这立棺活祭仅是听说过,具体情形并不清楚,更遑论若师兄师姐那般熟悉了。”
两位同样对上古阵法所知有限的修道者相对无言,好在这情形没持续多久,杜言便寻了过来:“师兄邀你们先行过去,我去请木菀师姐。”
地宫内所见不便公开讨论,伯符这一说辞倒是合宜。庾明尚与殷昭各有所思地行至后院,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烟雾缭绕,酒香扑鼻,俨然再有几碟下酒小菜就成了三五知己的私密酒局。
庾明尚哭笑不得,龇牙道:“伯符兄真当好雅兴。”
伯符递过酒盏,潇洒道:“这可是私人珍藏,明尚兄不试试看?”
庾明尚倒也未推脱,接盏一饮而尽,这酒闻起来清香四溢,味道却苦涩发麻:“药酒?”
伯符浅笑:“那毒瘴之气恐是上古灵兽尸油燃烧所致,若不及时处理极难根除,来,一人五盏。”
庾明尚苦笑地望着酒盏内淡青色的酒液,伯符此行果然是有备而来:“上古灵兽、巫族阵法,这地宫到底是什么地方?和当初禹皇驾崩究竟有什么关系?”
伯符从容倒满另外几尊酒盏:“说来话长,不若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庾明尚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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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殷昭落座不多时,木菀与杜言亦入得房间。伯符手法娴熟地结印布阵,隔绝外界耳目,待众人依次坐定、饮尽药酒后才开门见山道:“想必此番前来,天权长老已告知明尚兄,禹皇当年阳寿未尽而意外驾崩之谜事关重大,对否?”
庾明尚点头承认:“是,师尊已言明此事由你主持,我从旁配合即可。”
未及师兄开口,木菀突然问:“师兄,禹国之事不若由我说明,可好?”
伯符稍加沉吟,颌首同意。
木菀深吸一口气,阖眸静思片刻,睁眼后环视四周,沉声道:“百年前,禹皇陛下无故久病,迟迟不得治愈,国师求祷祈福时得知陛下阳寿将至,犹豫再三,终是将此事如实禀告陛下。然而禹皇陛下志在一统天下,当即遣使前往苍梧宗,愿以重金相求延寿之术。苍梧宗宗主推演出禹皇尚有一线生机,便引荐精擅此事的西极宗出面。
“西极子言明禹皇为天下帝皇,命格不凡,为避免逆天太过,他只能为禹皇延寿三年。陛下得知此事后,当即叱令另寻延寿之法,祖父与国师大人以禹国社稷为本,进谏反对,却因此触怒陛下,甚至认定他们有心扶持皇子夺位,进而对他们日渐疏远。待到后来,陛下索性以年迈体虚为名,强令祖父在家养病。
“祖父虽被变相软禁在家,却时刻忧心朝中动向。须知禹国在崛起过程中征战无数,杀伐甚重,结怨无数,稍有不慎便会被人趁机而入,凡事唯有加倍小心才能得保顺遂。可惜陛下当时满心渴求长命百岁,全然无视老臣上书,已完全听不进任何谏言。”
木菀说到这里,停顿良久,目露沉痛:“禹皇是在巡游途中驾崩离世的,有所图谋的奸臣枉顾大局,封锁消息,暗中令人诛杀异己,李家数代重臣,于朝于野都威望极高,自然也在他们清洗之列。国师等一干老臣竭尽全力,不惜性命相助,才得以令祖父、父亲、兄长与我逃离禹都,投奔太一宗。
“禹国既已覆灭,祖父不愿苟且偷生,故此在抵达太一宗后,他拒绝救治,将随身所带的礼器、典籍,以及暗中调查的记载托付给兄长与我,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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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下意识地摸上腰间佩剑,虽曾听师兄讲述过这双灵剑的来历,但他万万没想到飞流、断浪竟与自己最钦佩的李相一同共历百年前的跌宕岁月,真是要感慨冥冥之中上苍自有安排。
庾明尚见木菀眼泛泪光,不由心疼万分,本想出语相劝又拙于言辞,唯有默默地伸出手去,试探性地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以示安慰。
伯符佯装不察,轻咳一声:“李相大人临终前,将两名孙辈分别托付给西极宗和苍梧宗,委托两大宗门彻查禹皇阳寿未尽却意外驾崩一事,然而由于叛军作乱,禹都被大火吞噬殆尽,而李相大人与国师竭尽全力所保存的记载又并不完全,我们只能从各种相关典籍、铭文乃至其他资料中寻得线索,逐一排查。
“历时数十年,我们追查过记载中的上百座地宫、陵寝和遗迹后,终得发现这枚罗盘,并由此溯源,探明北邙山这处未被任何典籍收录的地宫。”
杜言失声惊呼:“这般规模的地宫怎会未被记叙在册?”
伯符赞许地瞥了眼师弟:“你想到什么,但言无妨。”
杜言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冷汗直流,怔了片刻才哆哆嗦嗦地说:“这地宫规格极高,又以夜蛟镇守,必是禹皇亲自下令所建——如果李相大人和国师都未曾得知,那肯定是禹皇在试图延寿那段时日另行指派心腹秘密修建而成。”
殷昭皱眉:“可从禹皇得知延寿期限到他驾崩不过短短几年,哪里来得及建造如此宏伟的地宫?”
伯符眼神微冷,师弟的直觉果然准得惊人:“不错,但此人既有擅改地宫方位的逆天能耐,恐怕短短两三年完成这座地宫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庾明尚浓眉紧蹙,缓慢道:“所以说不仅是这座地宫,有关主持修建之人亦无任何文字记载?”
木菀坚定点头:“正是。”
庾明尚挠了挠头:“这不可能!依照你们所说,此人不仅要精通堪舆、灵兽、机关、巫术、阵法、建造等诸多事项,又要在李相与国师等老臣失宠后迅速成为禹皇信赖的心腹重臣,这般足以千古留名的奇才人杰,怎会凭空而出,竟无一字记载呢?”
他这番话直切要害,却偏生令人无从答起。
伯符斩钉截铁道:“英雄所见略同!这地宫内机关重重,诡谲难测,足见此人修为高深已非等闲修道者所能企及,其所图谋必非寻常之事。若不及时制止恐怕后患无穷,我辈定要追查至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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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爻为堪舆风水中的计量单位之一,请大致理解为现代几何学上的一度,即1/360,中国古代对于方位的精准测量往往令人叹为观止,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搜集资料。顺带讲一下,这部分资料因历史原因以讹传讹甚多,因此可信资料请自行翻阅古籍,度娘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