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山南镇最好的时节。
这座位于山峦之间的城镇本是千年前苍梧宗用于周转物资之所,经年累月下来渐成规模,由于自建成以来未涉战火,别有一番寻常难见的繁华盛景,也算远近闻名的游玩之地。只是慕名前来的游人往往醉翁之意不在山水,而是多少带了些寻求道缘的心思,毕竟在外难得亲近的苍梧弟子在此地随处可见,结识的几率自然也高得多。
每隔两年的暮春,苍梧宗都会在此广收弟子,人群较平日更为密集。为此,山南镇的城门处会在招收弟子时特设专门登记来人信息的地方,以便各路远道而来拜师求道的人们先行登记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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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城门前来了一辆由沂国远道而来的马车。远远地,车窗内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清澈乌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前方蜿蜒曲折的车队,生平首次见得如此热闹令这他倍感新奇:“好多人啊!”
“这是自然,苍梧宗毕竟是本洲之上公认最强的道法宗门。”回话的中年人气质儒雅,一望便是饱读诗书之辈。
“嗯!”年幼的孩童认真地点了点头,将先前挥别亲人时的离愁别绪彻底抛至九霄云外。中年人见得他满脸天真无邪的笑意,也随之微微一笑,眉眼间隐忧渐散,为了家族平安而将亲生骨血送来千里之外总归不是轻松的决定,时年五岁的次子纵然再早慧也难得理解家中难处,只盼先祖庇佑,此番行程诸事顺遂吧……
不消说,这位稚龄孩童正是殷昭,只是此时他仍名殷崇礼,尚未拜入宗门,身侧那位则是陪他同行的父亲。
于城门处验查过户籍文书后,父子两人获准入城。
在客栈安顿下来后,殷崇礼不敌旅途劳顿,直坠梦乡。父亲则静坐一旁盯着儿子的面庞,殊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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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崇礼出生时,殷家已有三代在沂国朝中任职,伯父与父亲皆有功名在身,生活安逸舒适。
殷家耕读传家已有数代,行事规矩本分得近乎乏味,在他们眼中这样的安定再好不过。纵算是殷崇礼自幼聪颖过人,家中长辈对他一致的期盼仍不过是在沂国谋个合适官职,平顺安泰地度过这一生而已。
然而命运往往出人意表,沂国自先王过世后,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朝中局势益发诡谲,显是将有一番动荡正在酝酿。殷家本就根基浅薄,加之满门读书郎不擅钻营,在此境况下可谓进退两难。燕居【注2】多年的祖父暗自琢磨多时,终是下定决心:从殷家下一代中择出合适人选送入宗门修道,借以护佑阖家太平。
诚然,道法宗门地位超然,修道之人身份更是非同寻常,家族若得正式拜入宗门的修道者庇护自是能安享长久太平,况且殷家并不贪心,所图本非富贵显达,不过是于乱局中明哲保身罢了。只是道法玄妙莫测,宗门亦千差万别,殷家人所长仅有舞文弄墨,坐而论道尚能勉强应对,刀法剑术、阴阳术数之类却是无从谈起,对修道之事所知甚少,一时间真当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殷崇礼父亲素好书法,并因此与一位时任翰林供奉的七情阁弟子阎大人多有交际,当即遍寻家中几代人珍藏的书画墨宝,以鉴画为名登门造访,终是得以略知其中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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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法昌盛于世已久,大洲之上散修数以千计,但他们通常远离尘世、行踪不定,收徒又极重因缘,故而并不适合殷家,而道法宗门虽有近百之多,但可供殷家选择的却相当有限。
修道者向来聪慧通透,明了对方来意后,阎大人先是介绍了本洲列位前三的上古宗门。太一宗、苍梧宗与天剑山,这三大宗门声名在外,实力非比寻常,自是上佳之选,但当殷崇礼父亲听闻对方所言“这太一宗虽是十洲之上最为尊崇的道法宗门,但位处远离沂国数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门下弟子仅千人之众,等闲根本无缘拜入其门下”时拜师之心便已去了大半,待到被告知“太一宗承袭上古正统炼气术,奉行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无论俗世何等身份,拜入宗门当日便要立誓舍弃一切情缘往事,穷极一生修炼悟道”之后,更是干脆地断了拜入太一宗的念想。
说到底,殷家所求并非无上天道,而是乱世之中得保平安。
阎大人知晓来者心意,遂继而介绍了声望略逊一筹却更受读书人家青睐的两处宗门,一是距沂国不过百里之遥的七情阁,二是以丹入道、精擅医药的青囊山。
一番请教下来,殷崇礼父亲当下心中已有决断,这苍梧宗与天剑山自不消说,七情阁怡心养性,青囊山济世救人,又兼具地利之便,也算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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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上天护佑,世代无人与修道者扯得上半分干系的殷家这一代统共才七名子嗣,但经阎大人鉴定,竟有两人适宜修道,且俱是资质上乘,根骨绝佳之才。
这两名孩童正是殷崇礼与堂弟殷崇平。
殷崇礼父亲惊喜之余尚不免茫然,与家人商议良久,终是依照原本心意定下计策,先将两名孩童分别送往苍梧宗与天剑山拜师,若是不成再转而求其次,前往七情阁与青囊山问道。
眼见距两大宗门甄选尚有一年之期,殷家充分发挥读书人特性,将勤学苦读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令自家两位孩童每日不辍地诵读《十洲记》、《百草经》与《五千言》【注3】,为拜入宗门做准备。
自此之后,殷崇礼与殷崇平两人便在家中长辈的一力督促之下埋首苦读,这般课业对于四岁幼童而言着实不轻松。如果说已受过半年启蒙的殷崇礼尚能勉强应对,那先前仍在乳母怀中撒娇的殷崇平显然彻底无法适应,短短几日辰光便先大病一场。
如此朝夕相处,本就经常一同玩耍的兄弟俩更是亲密无间,以至于在数月后前往北方拜师的路上分道扬镳之时,两人都嚎哭得撕心裂肺。就连生性不喜哭闹的殷崇礼,也在挥别堂弟时红着眼圈频频回头,显是万分不舍。
看得儿子满脸委屈的模样,殷崇礼父亲也颇为难过,只是男人在殷家一直担任严父角色,他亦不例外,纵是疼惜也不知从何劝慰。斟酌再三,他生硬地吩咐:“若是想念弟弟,勤通书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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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戛然而止,殷崇礼父亲倦怠地长叹口气,替次子掖好被角。在他心里,阖家团圆乃是天经地义,今日送次子前来修道实属迫不得已。过去一年来,他既担忧孩儿们不入道长法眼,无缘拜师修道,难保家族平安;又害怕孩儿们拜入宗门后潜心修道,有生之年再难相见,到时连父母兄弟的样貌都记不清。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令殷崇礼父亲倍感纷扰,数月来都难得睡个踏实觉。他并非畏首畏尾之人,但兹事体大,由不得他。虽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可身为父亲怎能不操心?修道者的世界对于殷家而言太过遥远,纵是他有心相助也不知从何下手。
殷崇礼父亲略带自嘲地喃喃自语:“讲道易悟道难,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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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意即取法于天地,领悟天地之理并延伸运用;本文中更倾向于表达周易风水之理。参考《易纬》,原文为“象法乾坤,顺阴阳”,该书名声虽远逊于《易经》,但实为易学重要著作之一,可惜因传世时日太久,作者不详,今本为辑佚,残缺不全。
【注2】燕居,辞官隐居之意,《礼记》曾注“退朝而处曰燕居”。
【注3】《五千言》实为春秋时期老子所著《道德经》的别称,取其更显拙朴之名以示修道启蒙可读,彻悟天道亦可用之意,文中后续所提及《五千言》内字句皆来自于《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