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抄近道一路疾驰,未及傍晚已抵北城。
季布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隐蔽院落推门而入,院内布局精巧、清幽雅致,分明是积雪未消的冷峭冬日,中庭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碧色,看着十分喜人。
殷昭扫了眼庭院格局:“好大手笔。”
季布兴致勃勃地比划:“殷兄好眼力!此地主人因梁国北城冬季气候严酷,曾斥巨资引入温泉,用以避寒。”
殷昭笑而不语,引流温泉确实耗时耗力,但却非他所赞,这庭院格局考究、气机通畅,显是由精通风水堪舆的高手为主家专设的风水养生局,其所涉地脉更是绵延数里,远超院墙之外,非寻常人家可及。只是这种事情太过私密,主家未见得就愿意让外人知道,温泉之说恐怕不过是托辞。
季布倒没想那么多,仍是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院内草木,逐一讲解过去,看来确是常客。
两人上二楼落座,有仆役端出炭盘铜镬【注1】,酒盏酱碟。随着铜镬中清汤翻滚,很快又有荷花拼盘送上,洁白如雪的鱼片、晶莹剔红的羊肉、玉润珠光的虾贝,青绿若翠的菜蔬,满满当当地摆了二十四枚小盘,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此刻正值享用飧食的时辰,自凌晨起足足奔波了整日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小酌半盏之后,举箸开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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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两人心照不宣,称兄道弟之余绝口不提道法宗门之事,纵是有人刻意偷听,也不过觉得是两位少侠闲议各色见闻,再无其他。飧食结束,仆役撤下铜镬盏碟,又复而换上酒具点心,掩门退出。季布迟疑片刻,欲言又止,此地虽非对外经营的酒肆,但总归人多眼杂,很多话不便贸然出口。
殷昭看出他的心思,右手飞速地掐了几个指诀,广袖拂落几案,留下一张黄底墨字的符篆:“但说无妨。”
季布定睛细看,只见符篆右上角隐有一道金红色线痕,正以极其缓慢速度向内蚕食,宛若火灼。他下意识地向四周打量,却觉周遭景物与刚才并无不同:“这是……”
殷昭解释:“符篆燃尽前可混淆旁人感观,从而隔绝外界探查,这一个半时辰内,季少侠自可畅所欲言。”
季布感叹:“殷道长修为果然高深莫测!”
殷昭浅笑:“过奖。”
季布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追问:“相府上你那一光断剑的招数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要多少年才有望练成呢?”
殷昭唇角微扬:“那是剑气外放所致,二十年习剑略有小成。”
季布惊叹:“小成便这般厉害,大成还了得!”
殷昭淡笑,心道伯符师兄几日前一道剑气直接劈断城门才真当惊人,可惜修道者与江湖人的习武路数相去甚远,与季布的剑术探讨只能点到为止。
季布自幼醉心武学,此刻正兀自沉浸其间不能自拔,全然未曾注意对方神情有异:“如此剑术足以斩灭一切天下不平事!殷兄不若与我仗剑天涯,行侠除恶!”
殷昭未置可否,在悟道应当经由出世还是入世一事上,道法宗门素有分歧,既有如太一宗那般彻底出世者,亦有似青囊山那般积极入世者。相形之下,苍梧宗对此更为圆融,采取因材施教之法,按门下弟子修炼不同阶段,大致秉承“初学者出世静修用以培养道心,小成者入世历练以求堪破凡心”的原则处理。
殷昭现在正处于由初学者将入小成者的微妙阶段,算得上有资格入世试炼,但修道者所谓入世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行侠仗义,反倒束缚良多,很多时候纵是得见不平事,也不可随意出手相助。
见对方面色欣然,未有否认之意,季布益发兴致浓厚,谈吐间慷慨潇洒,豪气万千。待到后来更是情绪激昂,手拍几案,仰天大笑:“朗朗乾坤,自有正道,天下侠义之士甚众,吾辈自当携手!”
殷昭很欣赏这种锋芒毕露的少年心性,但他自己却始终仅是侧耳倾听,未置一词,多年来的修行使他很难放纵内心恣意张狂的一面。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季布算得上是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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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布谈性正浓,滔滔不绝地一人独言,直至讲得满面通红:“殷兄以为如何?”
殷昭目光微凝,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苍梧教诲,宗门弟子剑芒太胜,不可轻用其锋,擅示人前。”
季布到底见识过他出手,顿时了悟:“不便干涉太深吗?”
殷昭不好多言,只道:“天道自有其法,真当危急关头,道法宗门亦不会袖手旁观。”
简单一言,偏生自他口中说出就格外令人信服,只是天道之说太过含混,令季布未免有些不尽兴,他摩挲着手中酒杯,自忖凡事还是知己知彼才为上策:“呃,剑术和论道,你哪个比较厉害?”
殷昭不明所以,微微一怔。
季布撂下酒杯:“别那么不痛快,直答便是!”
殷昭剑眉微蹙,想了想宗门内诸位前辈,觉得不好作准,相较于伯符师兄的水准,他的剑术基本不值一提,至于论道,他感悟尚浅,甚少有机会与前辈辩合清谈,但在同代弟子中倒算勉强可以入目:“论道略好。”
嗯,不能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季布干脆地决定放弃谈经论道,反正有事再去苍梧宗找人不迟:“来,喝酒!”
主家飧食后所呈果酒度数并不高,然而一杯杯不间断畅饮下来,还是会有醺醉之感。季布借酒大笑:“原本这种纠葛最是麻烦,今次真当痛快!”
殷昭深以为然,举杯同庆,两人由夕阳西下一直痛饮到月上东山,季布终是不胜酒力,伏在几案上酣然入睡。
窗外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殷昭意态悠闲地望向远处的城主府,轻摇酒杯,看着天上如钩残月在杯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倒影,心中一片宁和,距离东方欲晓还有一段辰光,就让那位城主再享受半个安稳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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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一向昼衰夜盛,寅时已过,天色未熹。
自苍梧弟子登门造访后,北城城主接连几日都睡得不甚安稳,纵是那位来访道长看来人畜无害,满脸的纯良稚嫩,但他仍是忧心忡忡,可思量之下又觉并无不妥,大梁都城有国师坐镇,料想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道长也奈何不得,几十年的差距怎能随意逾越?苍梧弟子就算再厉害也不能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吧?城主一边宽慰自己,一边辗转反侧,突然间听得清晰无比的耳语声:“事态已明,灵兽尸体由苍梧宗保管处置。告辞!”
城主惊得直接跳下床,惶然环顾四周,却不见任何人迹,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错觉:“来人!来人啊!”
就算是噩梦,他也得亲自过目!城主在侍从搀扶下一路跌跌撞撞地直奔地牢而去,但戒备森严的地牢早已空无一物。他汗流浃背,差点跌坐在地,国师特意叮嘱过此物金贵,不得有失,这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狼狈不堪地抓住守卫大吼:“东西呢?不是和你们说了不能放任何人进来吗?”
守卫结结巴巴地回答:“大、大人……我们自始至终守在这里,连半个人影都没见过啊!”
城主想到梁都中两位大人的手段,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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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回得宗门,将朱獳尸体、城主谢仪及那半块腰牌一并呈上,将此番经历向仁安、伯符连带负责执事详细道来。待到交代清楚来龙去脉,他躬身请罪:“殷昭今次独自行事,自知有逾矩之处,甘愿受罚。”
诚然,宗门弟子须避免牵涉过多凡俗之事,但这条界限如何把握却并非言语所及,唯有亲自历练方知分寸。在两位师兄看来,殷昭此行虽有所牵扯,但倒算不得什么疏失,处罚更是无从提及。
仁安轻敲几案:“哦?依师弟之见,自己究竟何处行事不妥呢?”
殷昭一丝不苟道:“宗门训示,弟子不介入凡俗之事,不阻天道循环,诛杀妖道并无不妥,但其他事项却不该擅自插手……我冲动之下贸然行事,自当反省。”
伯符下意识地抬手掩面,小师弟这说辞实在不讨巧,分明无甚过错都能让自己身陷不利之境,真不知该夸他还是该骂他!简直枉费自己多年谆谆教导!
仁安神态平和:“师弟可曾想过,千百年来,诸位前辈为何自称修道者而非修仙者?”
殷昭微怔:“莫非不是约定俗成?”
仁安摇头,悠然道:“道之恒存,并不因宗门内外而有所差异。上善若水,道心坚定亦不同于冷血无情,吾辈既生而为人,那么总归脱离不了人情世故,江湖庙堂也好,家族亲友也好,有所牵涉实属正常。最终得道者当能于天下至繁之处领悟大道至简,无处不自在。”
师兄眸光湛然,仿若一泓深潭,晶莹澄澈又深不见底,殷昭不由怔忪,一时沉默不语。仁安见他似有所悟,笑道:“勤加自省固然好,但太过苛责反倒易失本心,此事办得不错。”
殷昭松了口气:“是。”
仁安吩咐执事:“朱獳既出,可见这梁国大治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烦请执事帮我代句话给梁王——今次之事前有灵兽之死,后有妖道当世,苍梧弟子仍有未尽之职,吾辈定当彻查此事以保苍生太平,还望梁国上下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招致无妄之灾。”
执事点头称是,起身告辞。
伯符转而看向殷昭:“师弟对那半枚腰牌有何看法?”
殷昭沉吟良久,缓慢地摇了摇头,腐蚀得几乎只剩残渣的东西哪里还有什么线索可言:“毒药种类、暗器手法都稀松平常,令人看不出来路,只是如此不值一提的粗浅修为,何以欺瞒梁国上下?”
伯符又问:“师弟可是觉得其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殷昭并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总觉另有困惑:“可是若得高人相助,又何至于寻此仅有三座城池的贫瘠小国下手?他们所图究竟为何?”
伯符轻笑:“师弟有否兴趣继续追查?”
殷昭与师兄相处多年,早已清楚他这种笑容背后的含义,索性顺水推舟道:“任师兄差遣。”
伯符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仁安道:“师兄,虽然冒充得道高人招摇撞骗时有发生,但梁国之事非同寻常,依我之见须立即详查。”
仁安端起茶盏送至唇边:“你打算从何查起?”
伯符挑眉微笑,伸出右手食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画出一副法阵,将那半枚残缺腰牌置于正中,掌心拂过,口中念念有词,只见腰牌上散逸出星星点点的碎末,渐渐悬浮于法阵上空,飘出药草特有的微苦香气。
伯符脸上笑意渐褪:“师兄,这是青囊山内门弟子的腰牌!”
仁安面色微沉:“不错。”
殷昭愕然,私自诛杀灵兽也就算了,这妖道竟敢如此对待宗门弟子,简直胆大包天!
伯符起身查验朱獳尸体:“致命伤在喉管,背部伤口则是死后剜取鱼翼而成。”
殷昭学习丹道也有些时日,但却从未听闻朱獳鱼翼有何妙用:“莫非这鱼翼可入药,抑或能炼丹?”
伯符剑眉微蹙,他对此亦无印象,恐怕不是什么常见用途:“这却要请教丹长老。”
仁安沉默不语,这些年一眼望去天下太平,然而细究起来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鬼魅时隐时现,只是始终潜藏在暗处不便整饬,如今对方既然挑衅至此,那苍梧宗自当要有所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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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镬音“或”,其实就是冬日绝配,铜炉火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