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殷昭从旁护佑,沿途再无人打扰,一行人总算得以逃出生天,平安无事地抵达约定地点。
季布将村民安顿稳妥,终能长舒一口气,心下稍安,不管境遇如何艰难,只要人能平安活下来便是好事。
负责接应的中年人面容清隽,躬身深行一礼:“季少侠此番出手多有辛劳,在下先行谢过。”
未及季布回话,旁边一位村民突然拼命挣扎着推开旁人,咣当一声跪倒在地:“侠士、侠士留步!”
季布见状快步上前,试图将他扶起:“大叔,这里很安全……”然而这位村民置若罔闻,浑身僵硬地死死反攥他的手,带着哭腔嚎起来:“侠士,求你救救我一双儿女!求求你!”
季布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大叔正是地牢内念叨“人不全”的那位,连忙道:“大叔莫急,其余人在哪儿?”
对方似是没听清他的问题,兀自哑着嗓子继续嘶嚎,季布从他不甚清晰的话语中陆续拼凑出“儿子,九岁”,“被抢了”几个词来,正欲出语宽慰,身侧那位中年人摇头相阻:“少侠,莫要再问。”
季布闻言直皱眉,伸手在那位村民颈后一按,令其直接瘫软过去,这才随中年人走出暗室,沉声道:“说吧,其余人在哪里?”
中年人神色黯然:“实不相瞒,村中失踪的少男少女并非被妖兽残害,而是尽数落入当朝左相之手,中途几易其手,早便断了音讯,如今还能存活几人都难说,又从何救起?”
季布扬眉冷笑:“祸首伏诛自能相救!左相府何在?”
中年人听得冷汗直流:“万万不可!这左相府内戒备森严,有去无回!”
季布轻哼:“莫非阁下是怕季某行事不成反被拖累?”
中年人并未生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孑然一身之人有何可惧?季少侠有所不知,这左相为官数十载,朝中门生众多,在梁国乃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知他癖好者不在少数,可很多人非但不管百姓死活,反倒专献季女娈(我是正直的分割线)童【注1】讨其欢心!现今梁国说是大治盛世,其实不过是面上光鲜罢了!”话至最后,中年人声音渐轻,眼中隐带泪光。
季布摸了摸剑柄:“少废话!天色将明,届时行事更难!”
中年人看得他不为所动的神情,心生敬佩,终是奉上地图:“季少侠真乃侠义之士!”
季布确认过左相府所在,拱手告辞,中年人伏地跪拜,再次抬头张望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左相府那种地方,毫无部署便孤身前往实在太过冒失,纵是再身手不凡怕也凶多吉少。记不清是今晚第几次,中年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再次伏地长拜,直身时面容已是前所未有的坚毅,这批村民,他是怎么也要护卫周全的:“来人!”
--------------------------
季布年少成名,于江湖涉猎颇深,自是清楚此行凶险,只是不忍束手旁观。
江湖向来鱼龙混杂,烟花柳巷、古墓荒屋,皆是侠客留迹之所,正因如此,季布才更明白对方口中那句“又从何救起”究竟意味着什么,即使侥幸性命犹存,那些孩童今后的生活也将深陷永无止境的梦魇,再也不复当初。思及此,他暗自用力掐了掐掌心,刺杀最忌心浮气躁,自己必须平复下来:“擒贼擒王,诛恶诛首,切勿多思。”
季布心里明白,既已清楚此事是人祸而非妖异,那么身为宗门弟子的殷昭便与此无涉,惟有自己孤身前往,他面向夜空低语:“殷道长,今次之事乃梁国内政,确与妖兽无涉,你尽可放心复命。救命之恩季某铭记在心,来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我有事先行一步,就此别过!珍重。”
语毕,他决然纵身向左相府而去。
--------------------------
卯时将至,冬日的天空仍是暗沉沉的,左相府内一片静谧。
左相睡梦正酣,忽感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不由惊坐起身,摸了摸心口,正欲唤人进来伺候,突见屋内似有人影。敌我难辨之下,他并未立时高呼,而是眯起眼厉声喝问:“来者何人,竟敢深夜擅闯相府!”
季布声音冷若坚冰:“索命之人。”
左相听闻此言丝毫没有惊慌,反倒昂首呵呵大笑:“本相清廉正直,得罪权贵无数,妄取我性命的宵小之徒又何止一人!好在天佑忠良,尔等蟊贼必遭天谴!”
果不愧是官场老手,身处如此劣势仍不忘官威,季布心下厌恶之意更甚:“哼,老货,你这番演技还是留待阴曹地府施展吧!”
话毕,他提剑便刺。
左相眼见明晃晃的利剑直逼而来,本应现身的护卫却不露面,这才慌了神,仓惶扯下挂在胸口的玉片摔碎在地:“道尊救我!”
呼声未绝,旁侧里一柄长剑凭空激射而来,剑尖精准地指向季布前胸。如此一来,季布惟有收剑格挡才能侥幸逃命,否则怕是难逃身陨此地的下场。左相料得此局,面露得色,阴恻恻地冷笑:“自不量力!”
然而他彻底低估了对方的决心,季布非但不躲闪,反而加速直冲而来,神情中毫无半分迟疑,显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两人俱是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另一缕剑光轻巧地映射在凌空飞来的长剑上,分明是柔若春日细雨的剑光,却在兵刃相撞瞬间发出轰然作响的金石之声,将那柄飞剑当场折成两段!季布被迫停下脚步,只见窗外晨曦的微光透进来,沿着年轻道长的乌亮发丝流泻而下,勾勒出清逸出尘的剪影。对战杀伐不过咫尺之遥,他却一派从容淡定,眉目含笑,口吻森冷:“有违天道之事,修道之人竟敢擅自出手,真是不妥啊。”
--------------------------
季布大喜过望:“殷道长!劳烦你阻这妖道片刻,待我手刃了这老货再向你致谢!”
殷昭神情悠闲,慢条斯理地摆了摆手:“不急,片刻也好,三日也罢,都依少侠心意。”
自相见以来,殷昭始终举止合礼,如此恣意狂放的姿态还真是首次得见。季布听得心情大畅,豪情万千地仰天而笑:“我又不喜凌迟酷刑,何须三日?倒不若速战速决,多些时候与道长痛饮一番,岂不快哉!”
“一言为定。”殷昭拔剑出鞘,瞬时不见了踪影。
刹那间,屋内只余左相与季布两人。
左相没了依凭,哆哆嗦嗦地半瘫下去,张皇失措地去摸暗藏于枕下的护身匕,却听季布轻蔑冷哼:“左相大人是在找这个吗?”
左相盯着对方手上闪烁的寒芒,面色惨白如纸,再无刚才的气焰,低声哀求道:“这位少侠,老夫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区区小事不值计较……不如少侠放我一马,老夫自当知恩图报!”
季布眼中寒芒四射:“左相可知这些所谓小事,毁了多少无辜之人?又害了多少良善百姓?”
左相见对方并无通融之意,下意识地手脚并用,挣扎欲逃:“少侠莫要杀我!老夫可以出十倍,不、千倍报酬!”
季布动作微滞:“哦?”
左相以为对方因钱财动了心思,欣喜欲狂地提高音调:“少侠英明!老夫早已知错,日后必痛改前非!只是此事毕竟不甚光彩,若声张出去更是有扰大治太平,于我大梁不利!”
季布冷嗤一声,这流氓逻辑真当笑话:“所谓世达大治,乃是国人上下齐心,励精图治而成,又怎是某辈一人之功?历代大治,皆由后世盖棺定论,岂是尔等沽名钓誉之辈鼓吹叫嚣而来!”
未及左相再度张口,季布抬剑直刺:“尔之大治,不过粉饰太平罢了!杀你这般祸国殃民的家伙,方是大治正途!”
白光闪过,一剑穿胸,左相立时倒在血泊中,他双目圆瞪,似有不甘地直盯前方,双手绝望地挥舞了几下后终是没了气息。季布甩去长剑上的血渍,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
与此同时,殷昭在屋檐上持剑而立,神情凛冽地看着对面的修道者,这位左相口中的道尊样貌堂堂,一袭绀紫色道袍上绣满繁复的金色纹样,腰间环佩玉珏样样齐整,周身上下打理得十分细致考究,俨然一副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模样。
对方架势十足地高声叱问:“何方狂徒,竟敢对前辈无礼!”
殷昭听出对方隐带惧意,又见其足下不稳,挑眉冷笑:“前辈?阁下如此修为,竟还妄想欺瞒苍梧弟子吗?”
对方见掩饰不成,面露狰狞,暴喝一声甩出数枚长针,趁势反向逃之夭夭。左相这蠢货到底在搞什么,居然惊动了苍梧宗?开什么玩笑,他才不要和苍梧弟子正面为敌!
殷昭侧身抬手,袍袖微振,轻松将长针尽数揽下,足尖微点,一个闪身拦至对方面前,衣袖挥展之间便将长针无一遗漏地当场奉还,整套复杂至极的动作在他做来宛若行云流水,优雅至极。
须臾之间,原本的偷袭者反而成了猎物,猝不及防之下,逃跑未果的紫袍修道者身中数针,顿时发出凄厉的尖声嘶嚎,双脚一软从屋檐上滚了下去,笔直跌落地面。
季布赶来相助时,只看到那位修道者四肢抽搐,竟是连叫都叫不出,仅余怪异而粗重的抽气声,不消片刻,此人身周烟气渐浓,散发出诡异的刺鼻恶臭,眨眼间地上便只留下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渣,以及大滩令人作呕的漆黑液体。他掩鼻皱眉:“这是什么毒?着实厉害!”
殷昭收剑入鞘,跃下屋檐:“化尸毒。”
针尖上那抹翠蓝色太过醒目,真是想错认都难,伤人不成反害己,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没什么可惋惜的,只是线索在此断掉多少有些棘手。殷昭沉吟片刻,掐决探查一番,总算从残余物中寻出半片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腰牌,小心翼翼地用符篆裹了塞进怀里。
季布耐心静候殷昭做完这些事,认真抱拳一礼:“多谢殷道长出手相救。”
殷昭抬眼:“既牵涉修道者,便是我分内之事,少侠不必多礼。”
季布见他不复方才张狂,非但不觉扫兴,反而益发觉得殷昭此人有趣起来:“此地龌龊,我们另寻他处畅谈!”
殷昭心道法阵不过半刻便会失效,与其留在这里解释善后不若及时抽身来得省心:“也好,不过我与人有约,还要赶往北城。”
季布豪迈地拍了拍胸膛:“包在我身上,此刻动身还能赶上飧食!”
--------------------------
注释:
【注1】鉴于敏感词原则,在此不做特别说明,对季女娈(我是正直的分割线)童含义不甚理解的读者请自行度娘^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