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凛冽,树梢上凝了一层晶莹透明的冰晶,银装素裹的甚是好看。殷昭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不管在外经历了什么,只要回宗门与师兄闲话几句,心下自宁。梁国之事确实是无头公案,但有两位师兄亲自过问,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话虽如此,殷昭还是对首次独立经手之事颇多记挂,得空便常去藏经阁查阅有关灵兽的典籍,甚至还在颜章提点下特意拜会了精擅丹药的鸣玉师姐,只是仍然一无所获。就在他自省是否思路有误时,伯符传书不期而至:明日将往北邙。
北邙山【注1】横亘数百里,背山面河、地势开阔、风水合宜,被公认为是上佳的埋骨之地,千百年来魂归此地的帝王将相、富豪名仕数不胜数,墓穴层叠而建,几无卧牛之地。如此墓葬集中之地,自然格外被盗墓贼所厚爱,黑市上那些价值连城又说不清来历的古物,至少得有半数与此地牵涉不清。
伯符简要讲明目的:“前些时日,师尊连续收得两柄隐世百年的灵剑,他怀疑是某位名将的陪葬品,特吩咐我等前往一探。”
殷昭默然不语,北邙山距禹国旧都不过百里,曾有诗云“北邙山前少闲土,尽是禹都人旧墓”【注2】,料想此番前往,灵剑之事不过是个幌子,追查禹皇悬案才是真,不然同行之人何至于仅有木菀师姐、杜言师兄并另外两位同门?
杜言显然亦有同感,他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塞得几乎要绷开的暗袋,就知道跟伯符师兄外出没那么简单,还好符篆丹药预备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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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北邙山附近城镇尚有数十里,众人便看到庾明尚独自一人牵马站在路旁。伯符策马扬鞭,径直冲了过去,意味深长地一笑:“明尚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庾明尚心知对方意有所指,却一时想不出妥帖的应答,只得勉强笑道:“有劳伯符兄惦记,尚好。”他实在算不得什么精于伪装之人,这句话多少答得有点咬牙切齿,然而伯符丝毫不以为意:“那就好!”
杜言觉察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小心翼翼地拉紧缰绳,心道定要远离师兄以策太平,不然被无辜波及便不好了。
众人寒暄几句便往北邙山方向而去,领路的庾明尚道:“仲春将过,此地入夜寒凉,不宜扎营,我已令同门在山脚附近觅得合适民居,临时借宿几夜。”说着,他禁不住暗自叹息,自己与木菀书信来往已有数年,迟迟不得进展,几月前自己擢升亲传,本想今次借机表白,可偏生摊上这么个举目皆坟茔的地方,叫人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他怨念愈重,无奈地瞪向伯符——都是这家伙!还说什么有心相助,简直就是帮倒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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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末,庾明尚得封亲传,伯符随栾和长老前来相贺,两人寻了半日闲暇私聚,席间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伯符悠闲地晃着酒盏,倏然道:“这几年来,你持续不断地往苍梧宗写的上千封信到底都在聊些什么?莫非时至今日还没对木菀师妹表明心迹?”
庾明尚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当即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伯符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自家宗门那点事儿谁还不清楚。”
庾明尚面色通红地挠了半天头,许久才嗫嚅开口:“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总觉得贸然表白唐突了木菀道长。”
伯符唇角微挑,眼带笑意,微微凑近了道:“明尚兄,你对我师妹可是真心?”伯符此人面容疏朗,气质俊雅,微笑起来永远予人以春风和煦的感觉,但此刻庾明尚望着他温文尔雅的笑脸,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脑中突然闪过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定了定神,庾明尚正色道:“自然是真心!”
伯符抿了口酒:“既是如此,大大方方告诉我师妹就好了。”说着,他又促狭一笑:“哪里好让姑娘家先主动的?”
庾明尚闻言连脖颈处都红成了一片,他支吾了半晌,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伯符无奈地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木菀师妹时有回信,足见对你并无反感,你索性将心意表明了好更进一步,不然这样下去岂不是成了僵局?再说了,修道者岁月绵长,纵算是我师妹一时未答应也不算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于是,本想抱着一番倾慕之心再坚守个几十年的庾明尚就这么在对方的忽悠……不,劝诫下打定主意,开始认真翻阅诗书背诵应景词句,以备剖明心迹。熟料最终来了这么一处奇葩地方,既无小桥流水、亦无花前月下,什么诗词歌赋都派不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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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有心相助,根本就是存心看笑话!”庾明尚嘟囔着瞪向伯符,未曾想却与木菀视线撞了个正着,当即红着脸扭头咳了一声,“到了。”
伯符环顾四周:“北邙占地甚广,不若分头行动,明尚兄与我各率一组上山先行探路,其余人在此等候,如何?”见众人并无反对之意,他伸手一指:“以此为界,明尚兄与木菀师妹向东,我与杜言、殷昭向西,分头观山寻龙【注3】,先探得主地脉者报信,五人汇合后再分金点穴,此法可好?”
木菀瞄了师兄一眼,手持罗盘朝东望去。庾明尚看着笑容可掬的伯符,嘴角微抽,一字一顿道:“伯符兄所言甚好。”
伯符目送两人走远,才回首道:“我们走。”
杜言胆战心惊地低声发问:“师兄,我们要找什么?”
伯符剑眉微挑:“山龙灵力汇聚之处的一座地宫。”
杜言叹了口气,假作真时真亦假,名将陪葬品之说虽是托辞,但到底还是要探墓,也不知身上符篆合不合用。
殷昭初历此类事件,颇感新奇:“这地宫可是有机关?”
伯符似笑非笑地瞥了师弟一眼:“这却要试试才知。”
眼见殷昭跃跃欲试的模样,杜言忍不住腹诽,精擅剑术姑且不论,就连喜欢刺激也一并学了师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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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沿山路走出一段距离,伯符找了块尚算平整的石碑,双手交叠往后一仰,神情泰然地开始闭目养神,仿若置身之所并非遍地坟茔的西邙山,而是风光明秀的苍梧宗。
杜言看着石碑上依稀可辨的字迹,默默地哆嗦了一下:“师兄?”
伯符悠哉道:“横竖无事,等那边发信号再说。”
杜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地宫不在附近?”
伯符道:“不必担心,之前阵长老曾在附近观星望斗【注4】,那地宫在东侧,木菀师妹清楚得很。”
长老?曾在附近?师姐清楚?殷昭思绪转的飞快,苍梧宗自上而下皆置身其中,也就是说禹皇悬案比想象中的更为棘手?
杜言与伯符相处多年,听闻此话顿然明了,不由暗自替庾明尚默祷一番:“那我们就等着?”
伯符不答反问:“有酒吗?”
杜言取出随身酒壶递了过去:“烈酒,应急用的。”
伯符接过酒壶,一边从容地小口抿酒,一边欣赏两个师弟不尽相同的纠结神态,露出了轻松愉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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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另外两人则安静得多。
庾明尚默默跟在木菀身后数步之遥,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有点烦躁。修道多年,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居然能情绪起伏至此,一会儿觉得不好贸然开口搅扰对方心思,一会儿又觉得心中所想不尽数倾吐出来实在憋闷,两种念头来回打架,中间再点缀着几分忐忑不安,一颗钢铁汉子心生生煎熬成了油炸麻花。
心神不宁之下,庾明尚一个不慎直接踏空,左脚卡在土坑里动弹不得。听得动静的木菀回头看向他:“这里墓穴层叠,土层易有空洞,小心。”
庾明尚苦笑着拔出腿来,看向斑驳得已经难以辨识字迹的石碑,心中暗叹此地真当墓穴遍地,无从落脚:“世人皆云北邙山风水宜墓葬,如今可真算是见识了。”
木菀调了调手里的罗盘,柔声应和:“是啊。”
庾明尚挠了挠头,总觉要说些什么才不负两人独处,但挠破了头也搜刮不出什么合适词句,待到抬头一看,却见木菀已径自走出十几丈远,只得无奈地叹息着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他决定了,这次回去,定要寻个机会和伯符好好长谈一番!
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木菀突然驻足不前,配合手中罗盘观察周遭山峦起伏,脚下移动不过半步之距。庾明尚见她看得关注,也略略凑近了些细看,却看不出任何关窍,索性退开几步从旁相护。
木菀核查了足有两刻钟,终是下了定论:“此地正是山龙灵力最盛之处。”
庾明尚当即按事先约定两长一短连呼三声,清越高亢的啸声传出良久仍清晰可闻,甚至不见减弱。木菀听了双眸微闪,未曾想此人平日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憨直模样,功力之深厚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声名在外的师兄!
庾明尚看得木菀神情,略显腼腆:“天剑山弟子以武入道,修炼尤重剑术,甚少其他。这寻龙点穴什么的我帮不上忙,但要有卖力气的事,木菀道长尽管直言不妨。”
木菀抿唇浅笑:“既是早知悟道之途不同,庾明尚道长又何须自谦?”
这番话既得体又合宜,入耳甚为熨贴,庾明尚正想趁势多言几句,眼前倏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伯符一个折身翩然落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两人正中,笑吟吟地左右打量了一番:“看来今次是明尚兄略胜一筹。”
这家伙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庾明尚深吸一口气,强抑内心想要揍他一顿的冲动,很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侥幸。”
木菀恰好被师兄隔开视线,故而不觉有异,递过罗盘道:“地宫在此无疑,但时隔多年,如此风水宝地上面恐怕已有其他古墓,入口难易。”
伯符剑眉微挑,笃定道:“不必忧心,此处地脉与昔日禹都地脉乃是同一祖山,一阳一阴互为表里,自有办法。”说着,他回头看向杜言:“早前给你的东西呢?”
杜言解下背囊,摸出一个扁扁的方形木盒捧在手中。
殷昭见那木盒虽因年代久远而略有褪色,但做工精巧、四角包铜,又是禹人偏好的黑底红纹配色,想必是禹朝旧物。
庾明尚似是想法与他相同:“禹朝旧物吗?你从哪里得来的?”
伯符微微一笑:“嗯,机缘巧合。”
今日实在太过憋屈,庾明尚一时不慎,原本暗自腹诽的话直接脱口而出:“又是机缘巧合?当初那蜃露也是机缘巧合!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机缘!”
伯符略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愉悦地扬起唇角:“纯良忠厚、与人为善,机缘自然就多些!多谢明尚兄夸赞。”
……我哪里夸你了!庾明尚瞪向伯符,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明朗笑容,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咬了咬牙,气鼓鼓地闭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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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现存河南省洛阳市以北,黄河南岸,是秦岭山脉的余脉,是中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墓葬之地,秦相吕不韦、汉光武帝刘秀、南唐后主、书法家颜真卿等人都葬于此地。
【注2】改编自唐代诗人王建的大作,原文为“北邙山前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注3】观山寻龙,古人认为山有龙脉,故而营造、丧葬等土木工程尤其要符合山脉走势,以求风水相合。
【注4】传闻精通风水占星之人可以通过观察星空的布局,来推断特定建造的最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