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入得城门,出示苍梧宗弟子腰牌说明来意,立刻有人热情周到地将他引至城主府。未及他走进会客厅,北城城主已匆忙迎了上来,红润的圆脸上堆满笑意:“今日幸得道长来访,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殷昭欠身:“城主客气,苍梧弟子殷昭,奉命前来追查灵兽伤人之事。”
城主面上表情微滞,旋即又笑道:“哎呀,久闻苍梧弟子行事迅捷,今次方知名不虚传。只是不巧得很,五日前梁国国师亲临此地,已将那伤人的孽畜当场击毙,下官欣喜之余已遣人快马禀报苍梧宗,莫非是信笺尚未收到?”
殷昭早非昔日初出茅庐的青涩稚子,自是能看出对方神情有异,遂微微蹙眉,佯装惊讶道:“竟有此事?想来是我赶路匆忙,未曾接得传书所致,还望城主见谅。”
城主眯起眼,笑得甚为和善:“殷昭道长客气,本便是下官劳烦苍梧宗出手相助,道长不远千里前来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心生怪罪?”话音刚落,他身后仆役及时上前两步,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个四角包金的雕花木匣。
城主打开木匣,内里闪出一片璀璨的珠光宝气:“七年前新梁王即位,改国号为大治,幸得上苍庇佑,这些年来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庶。今次惊动苍梧宗实属意外,劳烦道长白跑一趟更是于心难安,这点小小心意还望道长笑纳。”
殷昭婉言谢绝:“救济苍生、匡扶正道乃修道者份内之事,城主有心足矣,不必如此多礼。”
城主硬将木匣塞到殷昭怀里:“道长怎么如此见外?实不相瞒,我本想安抚好民众后亲往苍梧,当面送上谢仪以示诚意,只惜近来私事繁杂,不便脱身,惟有麻烦道长代劳。”
殷昭难得推脱,只得接下木匣,犹豫片刻后道:“既是如此,殷昭有一事相求。”
城主见这位年轻道长愿意收下谢仪,已是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听得此语,更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先行应允:“道长太客气了,请问有何事需要下官效劳?”
殷昭语气十分恳切:“我既奉宗门之命前来,总归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打探清楚才好回禀。请问城主,被国师所斩杀的那只灵兽究竟为何?伤了几人?”
城主动作缓慢地摸了摸唇角短须,面露沉痛:“国都幸得大梁国师坐镇,总算平安无恙,南城那边仍在查寻,具体人数还要等两天才能清楚。就本城统辖地境而言,这头孽畜至少杀了七八人,伤了十余人,可恶至极!”
这番情景实在是用力过猛,尤其最后四字被他抑扬顿挫地念出来时,殷昭突然觉得宛如在看一出拙劣的戏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假意恭维:“城主爱民如子,实乃北城之幸。”
城主忧心忡忡地长叹口气,眼中隐有泪花闪烁:“道长所言极是,下官看着那可真是心疼啊!只是这灵兽之事非我所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幸那孽畜的尸体仍存在本城,不若我带道长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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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满符篆的阴冷地牢中,灵兽尸体被单独置于石台之上,渗出刺鼻的腥气。
城主皱了皱眉,掏出帕子捂住口鼻,在地牢门口停下脚步:“道长请自便。”
殷昭简单一眼便将其辨认出来:朱獳,耿山凶兽,状如狐而鱼翼,其鸣自訆,见则其国有恐。【注1】
灵兽尸体几乎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各类伤痕纵横交错,惨不忍睹。殷昭心下暗奇:“这朱獳虽生性凶悍,但通常离群索居,极少主动攻击人类,更何况这尸体灵力纯净,食人之说实在令人难以信服。若说此灵兽灵智已开,曾在此地攫取生灵元气用以修炼倒是有可能,可能如此行事的灵兽精明狡诈远胜寻常,很难想象会蠢到被人觉察反遭杀身之祸……”
城主在旁细细打量,总觉得这道长一派不谙世事的懵懂模样,料想也不是个心思难测的,便试探着低声问:“这里都按国师的交代布置妥当了,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殷昭答:“灵兽尸体不宜长期放置在外,我会禀告宗门,不日便有苍梧弟子前来处理。还请城主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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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谢绝款待,告辞离去,果不出所料,有人一路尾随监视,他一边自顾自地缓步前行,一边感慨:“这跟踪的技巧也太拙劣了。”
就在此刻,旁侧有人快步行来,擦身而过的瞬间耳语道:“欲知隐情随我来。”
殷昭当即认出对方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季布,两人默契地错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向城外走去。
出得城门,待到四下无人,季布突然足下暗中发力,飞身向远离官道的树林疾速奔去,轻盈腾跃如若林间飞鸟。他一心向武,之前见得对方身手便早有比试之心,只是苦于时机不妥未曾出口相邀,如今得此良机,自是不愿错过。本想以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先行挑战,之后再借机相约比剑,未曾想当他暗自得意地站定转身时,那位年轻道长竟已意态悠闲地站在他身侧一丈之遥的地方,衣袂翩然,唇角含笑:“方圆三里并无人踪,还请季少侠直言无妨。”
季布哑口无言,他倏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耗了十成功力的试探,极有可能在这位年轻道长眼中只是寻常漫步。他年少成名、自视甚高,虽屡次听闻江湖前辈提及修道者身手不凡,但总觉所言离奇,未免夸大其词,故而也没太往心里去,如今亲睹才知名不虚传:“呃,那个,请问殷道长是不是来追查食人妖兽的苍梧宗内门弟子?”
信笺由宗门执事送到师兄处不过短短一日,这季布竟然知晓此事到如此地步?殷昭心生警觉,面上却只是眼睫微沉,淡然颌首道:“不错。”
季布本性豁达,早便将先前技不如人的沮丧情绪抛到九霄云外,他微舒一口气,毕恭毕敬地拱手施礼:“既是如此,料想城主也未将实情告知,还请殷道长随我同行,彻查此事。”
殷昭沉声问:“你有线索?”
季布万分笃定地用力点头:“若无可信线报,我怎会随意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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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后,殷昭见季布自附近隐蔽处牵出两匹鞍辔齐全的良驹,不由轻笑:“少侠倒是周到。”
季布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江湖复杂,殷昭如此点破他设局相邀的心思已是极为客气:“好说,好说。”
两人抄小路抵达目的地时正值午后,远远望去,整座村落一片死寂,不见半缕炊烟,亦未闻丝毫人声。季布率先翻身下马,沿着近旁房屋一间间探查过去,连续七八家未见一人后,他面色铁青:“请问殷道长,这附近可有妖兽肆虐的痕迹?”
殷昭摇了摇头,并未出语纠正他的错误用词:“这附近莫说灵兽气息,就连人气都异常淡薄,怕是至少已有月余无人踏足。”
其实毋须殷昭多言,季布自己也能看出村落已久无人居,虽尚可见少量米粮储备,但灶台积灰甚厚,家家户户日常必备的水缸更是俱已干涸,整村人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踪迹。
季布咬牙切齿地将翻倒在地的笼筐踢出老远:“畜生!竟然真把整村人一并掠了去!简直丧心病狂!”
殷昭蹙眉,此事果然非妖异而是人祸。也是,灵兽吃相一贯考究,纵算是真当食人,通常也是掠了就跑,另寻僻静处行事,非道法宗门弟子出手方能查验真伪,普通人几乎难得发现异样,何至于弄得整座村落如此满目疮痍。
殷昭见举目之处皆是荒败凄凉,心中略有不忍:“不知少侠接下来如何筹划。”
季布横眉立目:“自是要先救出这些无辜村民!”
殷昭长睫微闪,转瞬间已思量完毕:“此事既与灵兽无关,苍梧弟子不便现身人前,少侠见谅。”
尾音犹在耳畔,年轻道长却已消失不见,季布一惊,惶然环顾四周,却未能察觉丝毫踪迹,右手近乎本能地扶上剑柄。他从未与修道者直接打过交道,此行凶险,不得不防。
“尽管去。”轻飘飘地低语声响起,莫名令人心安。
简单三字,季布顿时有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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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将过,季布翻身而起,推开客栈窗户,踏着屋瓦小心潜行,夜深人静,此刻正是守备最易懈怠之时,他仅此一次机会,万不可失手。
季布来到线报所言地点,攀上墙头观察一阵,避开巡视守卫朝后院而去。然而当他成功寻得地牢入口时,心头倏然一凉,瞬时明白为何此地无人看守——牢门原本挂锁的位置与墙面浇铸为一体,彻底被封死,根本无从打开。
季布凛然,本以为胆敢囚禁整村村民已是丧心病狂,熟料这幕后之人竟狠毒至此,简直枉称为人!
破空之声传来,牢门应声而开,季布一惊,只见半扇牢门直接凭空消失,断面光滑如镜,殷昭倏然现身,微扬下颌示意季布进入地牢:“动手要快。”
季布来不及感慨对方剑术高妙,匆忙进入地牢,内里冰寒刺骨,安静得近乎死寂,血腥味混着腐败气息直涌鼻腔,令人作呕。季布看着东倒西歪的村民,强忍愤怒,寻了个勉强尚有几分精神的中年人,压低声音凑上去:“请问,可是北城外村的村民?”
中年人缓缓抬头,就着火折的光芒打量了一番季布,突然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嗓音嘶哑可怖:“侠士救我!”
对方的力道意外地惊人,季布见挣脱不开,索性任他抓着,转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叔莫急,我就是来救人的,你们都在这里吗?还能不能走?”
中年人哭着摇头:“人不全,但不在这里的人怕是……”
此刻哪里是慢慢讲话的时候!季布干脆地截断了他的话:“先逃出去,再想其他,走!”
季布领着幸存者走出牢门不过几步,便和四位持剑巡视的守卫撞了个正着,正当他意欲拔剑,却见对方甚至未及出声,四人手中长剑已互刺咽喉,堪堪倒下。
夜风拂过,周遭并无其他人影,季布冷汗直流,暗道幸好殷昭是友非敌,不然真是命丧黄泉都不知谁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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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朱獳,耿山凶兽,状如狐而鱼翼,其鸣自訆,见则其国有恐。出处为《山海经》,基本无改动,纯属作者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