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这一次闭关自正朔起持续了竟有月余,待到出关已是春祭前一日的深夜。
他回得平日住所,案几上放着两封家书并一件包裹。第一封来自于父亲,告知伯父已以年迈体虚为由辞官燕居,搬往沂都附近村落的殷家老宅长住,掌管家中族学,其幺子也因要侍奉双亲而随之同行,与太常寺少卿家千金的婚事就此作罢。第二封则来自许久未曾联络的堂弟殷崇平,信中满是欣喜地提及他前些日顺利通过天剑山的剑阵试炼,距内门弟子又近了一步。
殷昭推窗远眺,冬韵仍浓,寒意深重,他却觉得这般凉爽清净正合心意。相较于修道者所追求的天长地久,俗世之事实在太过仓促,宛如朝开夕坠的花朵,令人不及细加欣赏便要叹惋其凋零。
他明白,所有修道前辈,都是如此行来,最终孤身一人,得求天道。他更清楚,无论何事,天地都不会因此停止流转,很快,春日会再度轮回,世间万物会再度迎来繁花似锦、草木葳蕤。
收起家书,打开七情阁李益道长送来的包裹,内里是数卷名作摹本及几方印石。随附信笺除却再次致谢外,还特别说明包裹内的山海卷摹本是第四代七情阁阁主所绘,其余则是阎大人心爱之物,送来以示留念。
这些确是他心头所好,只是今夜无心赏玩,殷昭将其原封不动放入书柜内,正待更衣小憩时,门外突然传来杜言的声音:“师弟?”
殷昭应声开门,只见杜言正双手捧着厚厚一叠衣物站在门口,显是腾不出手敲门,殷昭连忙伸手接过:“师兄怎么这般晚了还专程过来?”
杜言难得未曾絮叨:“你明早换上礼服,随我去码头恭迎天剑山长老。”
殷昭看得杜言略显清减的身形,贴心地点头称是,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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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殷昭绾发束冠、环佩齐全地随杜言前往仙客来处的码头迎接贵客。
因了之前剑池际遇,殷昭与庾明尚也算旧识,不必师兄指点,远远便躬身行礼道:“晚辈拜见天权长老、明尚道长,剑池之事幸得天剑山上下出手相助,多有劳烦。当时未能及时致谢,还望海涵。”
天权长老抚须而笑,庾明尚拱手还礼:“殷昭道长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再者当时情况特殊,何来失礼之说。”
依照杜言事先安排,殷昭将两人引至无量殿门前,退出殿外静候片刻,见无事传唤便自行折返回去帮忙,行至大飞虹时不期然与杜言碰了个正着:“师兄?”
杜言前些时日累得人仰马翻,今次难得闲下来竟一时有点恍神:“哦……”
殷昭还是头次见得师兄这般模样,只得一言不发地静候下文。
杜言神游太虚了半刻,总算缓过神来,痛心疾首道:“我跟你说,千万不要得罪伯符师兄!”
殷昭没想到对方张口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由困惑地继续保持沉默。杜言笃定伯符纵有万般神通也难得从擢升科仪中分身,遂肆无忌惮地向师弟控诉:“我跟你说,不要看师兄平素一派风光霁月、亲切和煦的模样,实际上记仇得很!指派起人来绝对是物尽其用、人尽其责,毫不怜……角木主理?”
杜言由衷觉得临近春日,自己首要之事是应当拔禊【注1】驱邪,不然怎么每次背后议人必被撞个正着?谁不知角木主理与伯符师兄向来交好?这可真是祸从口出啊!只是这种事情任凭内心如何翻江倒海也决不能显出一丝痕迹,他暗自咬牙,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弟子杜言见过角木主理。”
角木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语气轻快道:“今夜私宴在水阁,子时,勿要迟到。”
杜言僵硬地点了点头,目送角木主理的背影渐渐远去:“啊,我今晚到底要不要病遁啊……”
亲睹一切的殷昭明智地佯装不知,认真地打量起天上的云彩来,今天天气不错,想必会是个适合赏月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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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杜言到底还是满脸为难地与殷昭同往水阁。
入夜后的初春寒意仍浓,然而两人抵达时,只觉水阁内意外地暖意融融,恰似温度舒爽的夏夜。阁内陈设倒也简单,四面各铺一张素纹草席,上设长案及蒲团,精美的银质酒具陈列案上,与湖面数朵闪烁着温润烛火的白莲遥相呼应,在月下隐带流光。
角木主理凭栏而坐,一袭绣有金色层叠水纹的月白鹤氅铺满整张席子,火光下直耀人眼。伯符则与仁安并坐一席,正神情愉悦地低声闲谈。
杜言与殷昭向两位师兄道过恭喜后落座,片刻之后,木菀与庾明尚亦相携而来。见众人俱已到齐,伯符含笑道:“子时将至,有劳角木主理。”
角木应声击掌,施施然向湖面伸出手,殷昭顺势望去,湖面倒映着朵朵火光摇曳的白莲,流光溢彩煞是华丽,与白日的清澈判若两物,忽而一条锦鲤腾跃出水面,金银朱三色交织的鳞片在流霞似的湖面映衬下益发璀璨迷人。
就在此时,角木摊平掌心,接得一颗水珠:“万事俱备。”说着,他意态悠闲地轻吹口气,只见水珠随之缓缓悬浮于空中,落入银瓶。月色之下,银瓶内飘出丝丝缕缕的薄雾,雾气渐浓,竟然凝结成玉石状的实体,进而分化出覆满整座水阁的枝桠,抽出嫩芽,开出莹润的艳红花朵,再结出数颗金灿灿的饱满果实来。
转瞬之间,四时流转,春花秋果。
眼前所见皆如幻境,但果实的甜香萦绕鼻尖,让人难辨真伪,殷昭定了定神:“这是幻术?”
角木声音异常缥缈,语带怀念:“百花酿非凡俗所造,唯有月夜子时,配以蜃露方可盛绽。只惜故人难觅,此酒再不可得。”
殷昭闻言茫然,蜃并非罕见的上古灵兽,在诸多典籍记叙颇多,对修道者而言并不陌生,但这百花酿配蜃露的说法自己真是从未听闻,他下意识地看向伯符,只见师兄眉眼微弯,笑容明澈:“主理前辈,曾有人对我说,对于与天地同寿的得道高人而言,世事兴亡往复、人间沧海桑田皆是稀松平常。既然今次机缘巧合之下能得这蜃露,谁又知他日会有何神妙?”
角木唇角轻挑:“伯符好情致,如此月下风雅,着实不宜提及扫兴之事。来,各位请用。”
殷昭依言伸手摘下一枚果实放入口中,果实入口的刹那,薄近于无的果皮骤然破裂,浓郁的汁水流淌在唇齿之间,芬芳馥郁得无法言说,各种清香在口中层叠交错,渐次绽开,彼此共融又互相呼应,美妙得让人简直想要沉醉其间永不醒来。他顿然明白为何此物名为“百花酿”,只觉世间诸般言辞都匮乏的要命,无论如何也无法形容其万一。口中余味悠长而绵密,自舌尖蔓延开来的甜蜜香气使人不禁想起春日特有的和煦暖阳,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纯净明媚的春光中,目睹百花盛开凋谢,亲历时光悠远。
这滋味太过迷人,众人纷纷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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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殷昭不由自主地伸手要摘第二颗时,伯符出语制止:“切莫贪杯,不然明日要难过了。”
殷昭心道如此温醇柔和的佳酿哪里会醉,手却乖乖收了回来,旁侧的庾明尚显然意犹未尽,豪气万千地拍了拍胸脯:“伯符兄,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来,你我同饮!”
伯符轻笑:“百花酿非尘世所酿,蜃露亦是天地灵物,仅此一杯足矣。明尚兄若是不信,试运灵力便知究竟。”
似是应他所言,杜言砰地一声伏案不起。殷昭愕然地看着神志不清的师兄,慌忙起身相扶,却听伯符悠然道:“心有牵挂自是易醉,师弟你随他便好。”
殷昭迟疑道:“此地风寒,不若……”话至一半,他突觉衣角一紧,顿然心领神会,适时住口,不再多言。
庾明尚意兴正浓,浑然不觉竟有人醉倒,由衷赞叹:“角木主理果然厉害,这般绝世美酒都能寻得!晚辈今日真当大开眼界。”
角木眼神幽暗难辨:“若是吾辈身处天地灵物荟萃,神明、灵兽、巫族、人类安然共居,万物共存的上古时期,这百花酿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时至今日却……”后半句话他未曾说出,只是仰头望月,对着夜空吟唱起晦涩难懂的歌谣。
这语言殷昭自是听不懂,但他莫名觉得这高古风韵十足的歌谣与天地异常契合,仿若这语言本就与人类无关,而是和山川、树木、流水的对话。伯符见状低声解释:“这是巫族祷文,有沟通天地鬼神之效,主理前辈这是在赞颂山水之美,并无他意。”
殷昭阖目倾听,如此天籁实属难得,惟有倾心聆听方不辜负。
半刻不到,角木主理一曲唱毕,神情间甚为快意:“难得良宵,汝等后辈何不尽兴?”
伯符单手撑头,看似为难地感慨起来:“前辈有意吾等自当奉陪,可单纯舞剑未免意境不足……不知明尚兄有何见教?”
庾明尚爽快地一口应承:“今夜承蒙款待,自当舞剑助兴。”
伯符转而看向木菀,语气十分恳切:“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师妹意下如何?”
木菀云淡风轻地瞥了伯符一眼,抽出随身携带的长箫:“师兄吩咐,不敢不从。”
伯符摊手一笑,表情甚为无辜。
庾明尚整衣正坐,对与心上人箫剑和鸣一事既期待又紧张,压根没意识到方才这番暗流涌动,他本有些担心自己剑风刚劲迅猛,而箫音又偏轻柔哀婉,两者并不相合,会不会令木菀为难,但又转念一想,此处并无外人,尽兴便好,遂暗下决心,不管配乐如何,定要全力以赴。
伯符从旁看着,笑得意味深长。
木菀视若无睹,捧箫而起,走到水阁一角,面水而立,试音启奏。夜空中箫音似有似无,悠扬婉转,低沉轻缈,然而不过片刻之间,曲音突然变得高亢旷达,甚至隐约有了金戈铁马的铁血气息,令人心情激荡,神思千载。
庾明尚闻声难以自己,顺势起身舞剑,起初他尚能遵循旧有规则,一招一式皆有定规,但随着阵阵箫音激昂慷慨,他心境渐开,剑招亦随性奔放,剑如蛟龙入海、气势磅礴,最终收招站定时竟大汗淋漓,说不出的畅快。在他收剑同时,箫音默契地轻柔落音,转而回复和缓,最后仿若融于天地之间,消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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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箫音实乃生平未闻,众人静默良久,仁安击掌相赞:“天合之作。”
庾明尚满面通红地挠头憨笑,眼神却不自觉地瞥向身畔佳人。其余几人默契十足地视而不见,纷纷举杯致意,继续品酒观月。
美景佳酿、故友妙音,角木心情愉悦之下谈兴甚浓,将昔日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奇妙盛景尽数讲了出来。
前辈口中那个万物共存的古老年代竟是如此绚烂迷人,殷昭听得心潮澎湃,对诸多未知未闻之事益发心生期许,自拜入宗门以来,他首次切实意识到,天地竟是如此辽阔精彩,山海之间自有三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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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拔禊,古代春秋两季在宗庙、水畔等地所举行的祭祀活动,意在去除不详,这种仪式本质上与最早的巫术相关,方式多种多样,有沐浴焚香、亦有举火祈福。《周礼》、《诗经》等古籍中均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