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之下,三人一路安静得近乎反常。
殷昭自五岁离家至今再未踏足故土半步,如今眼看距沂都越来越近,反倒心绪万千,不知从何言说。多年来虽然家书未断,但数十年的空白毕竟难以逾越,任凭他记忆力再好,很多过往也只余模糊残影,与当初大不相同。
伯符出语宽慰:“人言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莫慌。”
殷昭心生暖意,朝夕相处的情谊往往胜似血亲,他并非不惦念父母亲族,只是多年来相较于家人,自己倒与同门更形亲密:“多年不见,总觉得除却寒暄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
伯符轻笑:“问候几声也好啊,毕竟是家人,亲族故交若能相见还是要珍惜。”
殷昭依稀记得师兄之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会心一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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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沂国都城时天色已晚,三人于客栈安顿妥当后,杜言心虚背后八卦师兄一事被撞见,假托倦极,提早安歇。伯符也未多言,施施然在隔壁房间展开画卷:“这画作确实神妙至极,可这第二代七情阁阁主私章你却是如何辨别出的?”
殷昭答:“当年临入宗门前,家中长辈不知如何教导,父亲便恳请曾拜入七情阁的阎大人指点于我。阎大人擅画山水,尤喜篆刻,手边常备一本七情阁历代高手的惯用章谱以供品鉴,故此今日际遇实属凑巧。”
伯符铺平画卷:“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若当初无心指点于你,今日又何来原物奉还之事?善因善果,甚好。”
殷昭凝视画作良久:“阎大人虽于我有数月教导之恩,但却曾言他无资格令未来的苍梧弟子称师。当初少不更事,不觉有异,如今想来……师兄,苍梧宗的地位不仅本洲三大宗门之一那么简单吧?”
伯符浅笑:“时机成熟你自会明白。”
殷昭凝望师兄片刻,似有所悟地轻叹口气:“是。”
伯符见师弟知情识趣,亦顺水推舟不再多言,转而摸出一对酒盏:“来,趁着物归原主前夜,你我同赏山水之意。”
殷昭望着不知从何变出来的全套酒器,嘴角微抽。伯符的时间安排向来成谜——分明经年在外奔波,不仅从未耽搁修行精进,宗门内诸多八卦也是一清二楚;同样日夜兼程赶路,不但调度合宜,还能做到仪容端正兼顾小酌怡情。如此玲珑剔透,诸事周全,也难怪人称苍梧英秀!
伯符动作潇洒地倒满酒盏:“师弟若是不胜酒力我便独酌了?”
殷昭纠结稍许,终是在那张盈满笑意的清朗面孔前败下阵来:“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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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正待三人离开客栈时,路上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嘈杂声。殷昭循声望去,只见几位七情阁弟子策马疾驰而来,为首的白袍男子隐约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与此同时,对方也看了过来,当即勒马驻足,拱手行礼:“在下七情阁弟子李益,见过苍梧宗诸位道长。”
伯符回道:“苍梧宗弟子伯符。”
殷昭听得对方一口软糯南音,终于回想起对方乃是阎大人师兄,遂欠身行礼:“晚辈殷昭,见过道长,多谢您与阎大人当年提点之恩。”
李益微怔,旋即恍然大悟:“原来是殷家那位小公子!一别数年,竟已这么大了!”说着,他长叹一口气:“师弟若能见你前来,必会欣喜万分,可惜终究迟了一步。”
殷昭心头顿时涌起不祥之感,父亲确实在之前的家书中提及阎大人身体抱恙,莫非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他鼓足勇气问:“阎大人可是……”
李益垂下头,嗓音暗哑:“四时有序,万物归一,同为修道之人,殷昭道长无须太过挂怀。”
殷昭的心倏地沉了下去,伯符扶了扶师弟的肩膀,沉声道:“不知我等可否随李益道长同往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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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相见本是喜事,可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无心言旧。众人一路静默无语地行至阎府,李益看着门口停的马车,奇道:“今日竟有访客?”
进得阎府,便见一人正与仆役交代些什么,双方目光相触,那人定定地盯着苍梧宗弟子片刻,忽然直冲而来,一把拉起殷昭的手:“崇礼!”
殷昭依稀从记忆中寻得昔日的影像:“堂叔?”
堂叔欣喜若狂:“你几时到的?崇平呢?也回来了吗?”
殷昭答:“我随师兄途经此地,并非探亲。”
堂叔微怔,迅速收起失望的神情:“也好,也好!能回来就好!”话至末尾,他已语带颤音,激动得难以自抑。
李益见状悄然带人先行离去,伯符与杜言亦避开数丈,以便多年不见的叔侄叙旧。然而未及两人多言,房内数人鱼贯而出,为首之人正是殷昭父亲,他近乎小跑地急步而来,在儿子身前站定,佯装镇定地拭去眼角泪意,一别数十载,他始终在骨肉亲情与家族安泰之间挣扎,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幸得相见:“回来就好啊……”
殷昭眼角微酸:“见过父亲。”
宗门内目及之处皆是身手矫健的同门,无论是白发长者还是总角少年,俱是生机勃发的姿态,很难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凋零。直到今次亲见父亲鬓角霜色,目睹一众亲人衰老,殷昭才幡然惊觉生命的流逝竟是如此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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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众人皆是长辈,但好在殷昭身份不同当年,略一躬身便算是见了礼。正待逐人问候致意时,一位衣着富贵的中年妇人突然插话:“崇礼回来得正是时候,提亲终归还是自家人出面才显诚意。”
殷昭不解:“提亲?”
堂叔连忙解释:“是啊,家中正预备你伯父幺子订婚之事,对方是太常寺少卿家千金,身份尊贵,所以本有意劳烦阎大人出面……”
殷昭目露凝重:“哦?”
妇人不觉有异,兀自欣喜道:“这姑娘贤淑知礼不说,成亲后更是于你弟弟在朝堂有益。”
朝堂?殷家何时有了此等野心?
殷昭蹙眉:“伯母或许不知,但伯父、父亲应当记得我与崇平为何拜入道法宗门。”
两位长辈相视无语,他们自是比家中其他人更清楚这桩婚事的利弊,但殷家现下已安稳数年,若要家声更进一步,寻求联姻无疑是最有效的捷径。
伯母见丈夫神色不对,连忙笑道:“哎呀,这未来亲家官职虽高,但苍梧宗内门弟子的名号岂不是响亮得多?”
殷昭眸底暗波翻涌,声音听来却毫无情绪起伏:“伯母过奖,只惜世事无常,纵是我有心护佑也难得事事周全,更何况修道者也避不开生老病死、天道轮回。”
此时此地,这话格外令人无法辩驳。
伯父与父亲无奈苦笑,他们又何尝不懂这些道理,但既身处尘世总归易生贪欲,家族危难时觉得平安就好,待到万事安泰了又觉得显赫才好,这功名利禄还真是难得堪破。
伯母见趋势不对,略显慌张地提高音调:“哎,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亲家!再说这官场上的事不同修道,崇礼的话也未见得就……”在众人注视下,她话音减弱,最终未敢讲完,修道者地位尊崇,以殷昭现今的地位见识,与长辈平起平坐论事并无不妥,反倒是自己失言不当。
父亲轻咳一声:“大哥,孩子言之有理,这桩婚事还须多加思量。”
伯父叹息:“二弟说得对,此事略仓促了些,容后再议。”
堂叔左看看右看看,心有不甘:“崇礼,当真别无他法吗?”
殷昭神情犀利,口吻冷肃:“栋梁易伐,草芥易焚。”
毕竟是读书人家,此语一出,长辈再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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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人心知苍梧宗道长仍在旁静候,不敢再行搅扰,惟有仓促告辞。殷昭强忍内心不舍,目送父亲车马渐远,他向来拙于道别,惟有祈盼家人万事均安。
李益时机恰当地走入院内:“不知伯符道长此番前来沂都,可有需要七情阁相助之处?”
伯符捧出画卷:“实不相瞒,今日吾辈前来正是为了将此物托付七情阁,若得李益道长代劳真是感激不尽。”
李益双手接过,展画一观,惊呼道:“山海卷!此乃第二代七情阁阁主毕生得意之作,失传在外已有数百年,怎会出现在此?”
伯符言简意赅地讲明事情经过,李益不禁赞叹连连:“苍梧宗弟子果然不负盛名!此物对七情阁意义非凡,在下代表宗门先行谢过。”
师兄与道长到底讲了些什么,殷昭听得不甚分明,他凝视着沂都冬日青灰色的天空,生平首次意识到,哪怕是修道者寿与天齐、千秋万载,终是有不复少年之时。
待到七情阁弟子离去后,殷昭再次环顾四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曾经承载了自己童年的无数点滴,他阖上双眸,静待心头诸般儿时回忆渐渐褪去,睁眼时已不复沉痛:“多谢师兄,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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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宗门,殷昭立即提出要闭关修行,静心自省。
“闭关?”杜言讶异道。
殷昭点头,直面生死的冲击太过震撼,他自觉需要一段时间整理思绪。
杜言颇感为难,殷昭这一决定并无不妥,只是时机太不凑巧:“可近期正在预备擢升科仪,诸多接待事项甚是繁杂……”
殷昭不解,擢升科仪上宾客如云不假,但此等级别的盛典根本轮不到资历尚浅的弟子参与,杜言师兄何出此言?
杜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未雨绸缪总归稳妥些,万一有事呢?是吧,师兄?”
伯符正伏案誊写请柬,闻言头未抬、笔未停,轻描淡写道:“想去便去,无妨。”
目送殷昭道谢离去,杜言深吸一口气:“师兄!你分明斡旋良久才为小师弟争取到引路之职,这下可如何是好?”
伯符放下笔:“心有所感是好事,他此刻闭关于修行大有裨益。”
师兄言之有理,可被引荐给诸位道法前辈的机会亦是难得,错过总归可惜。杜言遗憾道:“师兄,擢升科仪举办在即,你完全可以令殷昭迟些时日再闭关的。”
伯符目光悠然地望向窗外:“生死别离,众生皆等,堪破尤为不易。拜入道法宗门,殷家之于小师弟,既是缘起也是缘尽,此番出行,他若能感悟天道无亲,于其将来心境增长再好不过。”
杜言若有所思地随之望向窗外,水天一色,朝雾仍浓,天地间仿若空茫无物,永无尽头。沉默良久,他叹息道:“即使如此,那原定殷昭负责引路的那几位贵客还是由我出面吧。”
伯符浅笑:“这是自然。”
杜言听他答得理直气壮,不由语带幽怨:“师兄你也忒偏宠了!”
伯符剑眉微挑:“哦?师兄若是对你不好,怎会纵容你背后闲议私事?”
杜言顿时没了底气,那日师兄果然听到了:“其、其实我也没说什么。”
伯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十分诚恳:“嗯,师兄明白,适度八卦有益身心。”
杜言总觉得这番话含义深远,既似警告又似鼓励,总之绝非字面上那般单纯……所以师兄到底是听到还是没听到?然而看着对方一如既往的真诚笑意,他又不敢多言,只得缩了缩脖子,默默地盘算起手头诸多待办事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