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苍梧宗弟子抵达距离沂都不足百里的小镇。途中,殷昭淡定地接受了师兄的说辞,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内心所想。据伯符所言,此行是得青囊山长老传信,要代为处理若干灵兽素材。
数月前,青囊山得知有人以其内门弟子之名贩卖祛病延寿的丹药,并屡次致人不治身亡,遂着手追查。须知数百年来,历代青囊山弟子皆以寻丹问药、治病救人为道,对此等有辱宗门声名之事自然不敢怠慢,顺藤摸瓜追寻至沂国,将之一举擒获。
案犯在如山铁证前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最终坦白自己曾侍奉某散修十余年,粗通制药炼丹,在散修过世后假借青囊山弟子之名四处卖药为生,那些与灵兽相关之物也大多由此而来。
殷昭奇道:“丹药本身蕴含灵力,未经修炼之人贸然服用只会殃及性命,青囊山弟子济世救人所用应当不是真丹药吧?”
伯符莞尔:“当然不是,青囊山弟子素有定规,未经长老首肯,外出行医时所予丹药只是寻常药丸,效果出众实乃医术精湛所致。那位冒名顶替之徒正是不通此理,滥用天材地宝,以致所售丹药之中蕴含的少许灵力无端夺了他人性命。”
殷昭默默下了结论,好东西也非人人适用,治病救命之事,药不对症还是别乱用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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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城门,众人便见得路旁有几位青囊山弟子相候,为首女子远远地挥手:“伯符道长!”
伯符拉缰下马:“雪见道长。”
殷昭赶路途中曾听杜言师兄提及,据说雪见出身医药世家,自幼拜入青囊山,如今已是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颇受师长器重,如今得见倒与心目中沉稳娴静的医者形象不尽相符,完全是位明眸皓齿、甜美可人的姑娘。
雪见身量娇小,勉强仅及伯符胸口,她仰头笑道:“有劳伯符道长,诸位同门已在前面官驿内恭候,随时可以开始。”
伯符颌首:“好。”
青囊山弟子果然准备周全,整座官驿无一闲杂人等。伯符微扬下巴,杜言当即会意,立刻动身与另外几位同门着手布置符篆去了。
伯符转而看向雪见:“雪见道长,此人留下物品究竟为何?”
雪见略显紧张:“我们发现部分材料并非旧物,反似新近所得,事关重大,还请伯符道长过目为妥。”
伯符唇角轻扬:“不必多虑,黑市中确有类似交易存在,详查后再议不迟。”他的声音似乎带有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雪见长舒一口气,抿唇而笑:“到底是伯符道长,修为心境俱在我等之上,雪见自叹弗如呢!”
殷昭听得莫名其妙,师兄行事自是不错,但这夸奖也未免来得太突兀了吧?伯符似是充耳未闻,继续问:“除却药材外,还有什么其他需要留意的物件吗?”
雪见从袖中取出早已预备好的清单:“还有一些经年收集的值钱财物,负责检查的弟子列出了细目。”
伯符接过纸,看也不看便直接递给殷昭:“我查灵兽素材,你负责这些。”
雪见看得殷昭双手接过,好奇地眨了眨眼:“这位道长之前从未见过,是新晋内门弟子吗?”
未及殷昭答话,杜言已回禀:“诸事已妥。”
眼下尚有正事待办,雪见不再多言,起身示意众人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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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引路将众人带至官驿后院一处独立的屋舍,推门刹那,浓郁到近乎刺鼻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分明是白日,几扇窗户却被封得严丝合缝,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好在室内燃了数排火烛,足以令人清晰视物。
伯符扫视一圈:“这就是全部东西?”
雪见伸出纤嫩如葱白的手指,逐一指给他看:“右侧是普通物件,左侧是要劳烦伯符道长过目的灵兽素材。”
房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灵力,确实不是寻常可见的材料。伯符俯身捡起一枚状似犬齿的半透明物件:“这就是那些丹药的灵力来源?可惜了,此人炼丹手法着实不敢恭维。”
东西数量确实不少,但已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纵是细致看下来也不过两个时辰功夫,待到堆积在房间左侧的各项物件清点完毕,伯符沉声道:“旧物并无不妥,雪见道长尽可自行取用,但这些新近材料却要容后再议。”
雪见问:“可是有何棘手之处?”
伯符摇头:“毕竟是源自灵兽的材料,先行知会万言殿再行定夺较为合宜。”
听得万言殿的名字,雪见下意识地拧起秀丽的眉毛,那些灵修有着与人类全然不同的规则和常识,自己还真是应对不来:“有劳伯符道长费心。”
伯符约略一笑,示意殷昭开始着手查验财物清单。
殷昭展开清单,其上所书尽是些俗世财物,金银珠宝若干,地契一叠以及书画数卷。他逐个查验下来,末了目光停留在一个雕工精美的青玉轴头上:“何等大作竟要用到如此重工的装裱?”
待到卷轴徐徐展开,殷昭禁不住呼吸一滞,整幅画作磅礴大气,山峦层叠、水流奔腾,细观之下,每块岩石都形状不同,每株树木都姿态迥异,如此细腻精雅的笔法却自有一番乘风破浪的洒脱气势,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这般近乎天道的神作殷昭还是生平仅见,他起先还能专注于辨识画中笔法、墨色浓淡,渐渐地彻底沉浸其间,只觉如若置身绝世胜景,徜徉于山水之间,坐观眼前佳景天成,风光无限……
杜言惊觉师弟异常,面色一凛,正要动手却被伯符制止:“无碍,静观其变即可。”
“可他维持同样动作至少有半刻钟了!”杜言担忧道,手上已忍不住去摸腰侧暗袋,暗自开始琢磨哪张符篆比较合用。
伯符神情悠然:“他气息平和,灵力运转正常,出不了什么大事。那画卷用料世所罕见,想必画作亦非凡品,师弟素好书画,估计是看入神了吧。”
杜言不解,玉石为轴,锦缎为衬的画卷虽然考究,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寻常富贵而已,着实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师兄何以言此?
雪见更是困惑,伯符眼光精准尽人皆知,此番评述断然不会毫无因由,可这些物件她都亲自查验过,并无异常,再者不过一幅山水画作而已,题款亦非名家,到底有何蹊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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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所言非虚,约莫一刻钟后,殷昭抬眼,目光清明澄澈:“禀师兄,全部物件悉数清查完毕,除却这幅画作并无不妥之处。”
“有何不妥?”杜言与雪见异口同声。
殷昭一愣,见伯符颌首,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指着其上的印章道:“此乃七情阁二代阁主曾用私章之一,虑及七情阁神品概不外传的惯例,这幅画极有可能是阁主早年云游在外时所作。”
伯符问:“依你之见当作何处置?”
殷昭不假思索便答:“此画并无藏家落章题字的痕迹,故而极有可能多年来不为人知,怕是原主亦难寻得,依我看来,不若向七情阁言明真相,原物奉还。”
周围众人见他言辞安定,神情坦荡,不由对这位后辈刮目相看。雪见赞叹:“伯符道长,你这位师弟知识渊博,行事磊落,真当有君子风范!”
杜言默默侧过脸去,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夸不到师兄就夸师弟,总之但凡与伯符沾点边的物事俱是好的,雪见的评判标准还真是万年如一日地毫无新意。
伯符剑眉微挑,接过画卷端详:“匠心独具、巧夺天工,这二代阁主也是有心人。”
殷昭不解,师兄之意似乎并非单纯赞扬这幅画,但他又自觉并未看漏任何细节。伯符见状,将画抬高与火烛齐平,掐了个指诀,往画面轻轻一点:“凝神静气,细看这画卷留白处有何物?”
在场众人纷纷依言行事,片刻之后杜言率先惊呼出声:“鳞纹!”
殷昭定神看去,果然在留白处看得几不可察的奇异纹路。
雪见低呼出声:“啊,这绝非丝帛织物的痕迹……也就是说,此画素材并非俗物?”
“螭蚺【注1】之鳞。”伯符从容合上画卷,缓声道,“螭蚺是上古灵兽中极为罕见的存在,有穿界之神通,七情阁这位前辈想必也是巧借鳞片自身所蕴含的灵力,令画作更加引人入胜。”
如此珍惜之物想必另有妙用,未曾想却被做了画材,杜言感慨:“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极品素材居然用来作画。”
雪见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身为修道者,总归觉得这般天地灵物单纯用来作画未免暴殄天物。伯符却不以为意:“修道者自当不为物所累,世间诸般求道之法最终皆是殊途同归,只要七情阁弟子从中领悟天地道心便好。”
雪见显然无心论道,抿唇而笑:“伯符道长此番日夜兼程赶来多有辛劳,既然事情得以顺利解决,不若今晚由我做东,聊表谢意可好?”
伯符婉言谢绝:“临近正朔,宗门尚有诸多事务要处理,邀约留待下次。”
雪见听得预期中的答复,不由语带失落:“伯符道长这般人物,怕是难得空闲……”但不过片刻功夫,她又仰起头来,笑容依旧:“春祭时的擢升科仪,我定会前往恭贺!”
伯符客气一笑,并未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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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四下无人,殷昭终是忍不住发问:“雪见道长莫非与师兄有什么过往?总觉得他们之间怪怪的。”
杜言斟酌片刻,摸了摸鼻尖,难得小师弟主动,自己自当尽数相告,他迅速扫了眼四周,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道:“三十来年前,雪见初入内门时曾被师兄救过一次,据传是与灵兽有关。具体情况我虽不清楚,但以伯符师兄的样貌身手,被救的女儿家心生思慕再正常不过。”
殷昭本是随口一问,全然未曾想到此事竟会牵涉到儿女情长上来,一时间不知怎么回应,只得佯装无事地闭口不语,兀自皱眉沉思,怎么又与灵兽相关?纵然师兄再厉害,只消远远一瞥便能辨认出隐藏于丝帛之中的螭蚺鳞片也太夸张了吧?更何况若论辨识药草素材,以炼丹制药闻名天下的青囊山弟子想必也不会太差才对。
杜言压根没意识到两人所想竟是大相径庭,还以为是自己语速过快,小师弟需要时间慢慢消化,遂继续八卦:“其实伯符师兄桃花运向来不错,倾心于他的可远不止雪见道长一人,之前……”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杜言舌头差点打结:“伯、伯符师兄。”
伯符拍着杜言的肩膀,笑得格外和煦:“其他人护送灵兽材料回宗门,我们仨去七情阁一趟。”
杜言做贼心虚,总觉得师兄举止间别有深意,唯有极力错开视线,胆战心惊地噤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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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螭蚺为自行造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螭乃古代神话中一种无角龙,亦是传说中的龙九子之一,《左传》中也曾注释其为“山神,兽形”;蚺则是体型巨大的蛇。总之,我本意就是想表达一种体型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巨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