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及时端上冷热适度的温酒,佐以烘烤得外酥里嫩的小鱼,令人食指大动,然而仁安与伯符却并没有动筷的意思,而是彼此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殷昭。
殷昭困惑道:“师兄?”
仁安示意他落座,抬手轻弹,梁柱上隐有符篆闪现:“有关这双灵剑,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告诉你。”
殷昭首次见师兄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仁安却并未立时讲述,反问道:“你对禹皇了解多少?”
百余年前,禹国曾是一统大陆的强盛帝国,禹皇更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雄霸天下的君主,可谓真正意义上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无人料到如此强大的帝国竟然短短两代而亡,给后世留下无数传闻猜想。
殷昭怔楞片刻,才按史书所载一板一眼道:“禹皇少年即位,承其先祖之志,征战四方、开疆拓土,乃一代雄主。只惜其在征伐途中旧疾缠身,药石罔治,时值春秋盛年不幸驾崩,以至禹朝后继无人,一朝覆灭。”
仁安淡然道:“世人所知大抵如此,但实际上却不尽然。当初禹朝正是国运极盛之时,纵是禹皇过世,皇子年幼,但将相犹在,没那么容易分崩离析。”
殷昭若有所思,师兄所言正是他疑惑所在,尤其当年还有人称千古名臣的李相在世,怎么就会瞬间溃乱至此?
仁安眼眸微垂:“最重要的是,禹皇当时寿数未尽。”
殷昭彻底呆住了,这话简直匪夷所思,可偏偏又从仁安师兄口中说出,真实性毋庸置疑——帝皇寿数多有天道护佑,强夺无异于逆天,何人竟有这般能耐?!更何况,权高位重者身侧多有精通道法之人随侍在侧,权倾天下如禹皇者自有高人效力,怎会轻易让人觊觎自己的寿数?他满腹疑惑不知从何提起,下意识地重复:“寿数未尽?”
仁安正色道:“不错,百年前禹皇久病不愈,令国师祈福时得知自己阳寿将近,遂求见本门宗主,试图延寿。宗主推算出禹皇尚有一线生机,便引荐专擅此事的西极宗出面处理,彼时西极子有言,禹皇乃天下一统之帝皇,命格不凡,逆天改命代价过大,为不殃及无辜,他只能为禹皇延寿三年。
“得知此事的李相期望借此三年稳定局势、扶持太子,延绵禹朝万代江山,但禹皇对此并不满意,命人穷尽各种手段,千方百计另寻延寿之法,李相多次谏言无果,反令君臣情谊大不如前。
“孰知世事难料,三年延寿之期未满,禹皇毫无先兆地骤然驾崩。由于事发突然,朝廷大乱,李相维持局势不得反被诬陷,满门尽屠,所幸被国师所救,临终前忧心禹皇命数及禹国国运皆被歹人强夺,于天下苍生不利,便恳请苍梧宗彻查此事。”
寥寥数句,道尽盛极一时的禹朝覆灭真相,殷昭听闻其中跌宕周折,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沉默良久,目光落到那双历经百年方得归鞘的灵剑上:“所以飞流、断浪曾属李相之手?”其实不必师兄回答,他心里早有定论,只是乍闻之下太过震撼,此刻仍有些难以回神,自幼一直憧憬的先贤居然以这样奇妙的方式与自己有所关联,令人觉得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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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梳理了一番心中所想,殷昭开口:“仁安师兄,夺寿之事尚可理解,可强夺禹国国运要做什么呢?”
仁安轻问:“师弟以为何?”
殷昭双眉紧蹙:“一国之运用于逆天改命太过奢侈,但假使有人意图一统天下、取而代之,那么禹国国运便再好不过,只是方才我想了想,这百年来天下虽难免兵祸匪事、王朝更迭,但总体而言尚算太平,似乎并无足以动用禹国国运之处。”稍加停顿,他又补了句:“不过,李相所忧甚是,这禹国国运何等强势,若是用于邪道势必令天下大乱,殃及众生,托付于苍梧也是明智之举。”
仁安眼里闪过几不可察的赞许之色,所思深远者未来必可期:“是,故而苍梧宗一直在暗中彻查此事。”
殷昭很快明白了师兄话中潜藏之意,禹国覆亡一事本就搅得天下大乱,牵连无数,如若大张旗鼓地言明真相必然要再起血雨腥风,不若低调暗查来的稳妥,然而当年禹国皇宫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关键的典籍经卷荡然无存,真相又要从何查起?
仁安读懂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李相一代忠良,天道庇护,一门终有四人幸免于难,李相拼尽全力留得一线生机,其余所需记载惟有我们另行搜寻。”
须知禹国立国八百载,由封地仅一城的诸侯国崛起为雄霸整个大陆的强盛帝国,内里曲折自不必言,经由一鳞半爪的残存资料去逐一核对查证何其不易!殷昭恍然大悟:“所以,伯符师兄一直四处奔波探寻所为乃是禹国当年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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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眼神相触,伯符回以浅笑,颌首承认。
殷昭从未想过道法宗门与凡尘俗世竟然紧密如斯,感慨之下更是对师兄敬佩万分,可又觉得贸然加以赞扬有点不好意思,便低声道:“师兄诸事缠身仍惦记着帮我寻剑鞘,多有劳烦,辛苦了。”
伯符心情甚好地扬眉:“你觉得这双灵剑是谁带来苍梧宗的?”
殷昭不解其意,方才仁安师兄分明已告知这双灵剑曾是李相之物,那自是李相带来的,不然还能有谁?
伯符笑道:“李相一介文人,被禹国国师救出时已身负重伤,如何还能将剑鞘亲自送得苍梧宗?他自有托付之人,你猜是谁?”
殷昭沉吟半晌,突然回想起之前与颜章的私下猜测,遂斩钉截铁道:“木菀师姐是禹皇之后!”
伯符嘴角微抽,小师弟似乎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竟然听信宗门内这些离谱八卦:“禹皇子嗣已绝,哪里还有什么后人啊?”
殷昭理直气壮地辩驳:“此人定是我平日熟识之人,不然师兄何出此问?想来想去,符合条件的唯有木菀师姐啊。”
伯符无奈一笑,师弟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猜中事实,只是未能明晰其中关窍而已,想到这里,他伸指在案几上写了一个“李”字,又将下方的“子”字遮住,仅存一“木”字:“这样如何?”
这暗示也太明显了,殷昭失声惊呼,未曾想木菀师姐竟是名满天下的李相后人!
伯符看得他瞠目结舌的表情,心满意足地单手撑头,换了个更悠闲的姿势:“嗯,木菀是李相的嫡孙女,那双灵剑剑鞘也是她一直悉心保管,回头你见了她可要记得道谢。”未及师弟应答,他又干脆地一扬手:“嗯,解释清楚,可以喝酒了。”
殷昭一时无语,师兄这任性程度也是堪称亲传级别的:“师兄!”
仁安见状亦忍不住随之一笑:“来日方长,不必一次讲完。”
既然仁安师兄都这么讲了,殷昭也不便继续追问,想来此事也的确非三言两语解释得清,对话要是持续下去怕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只是有些事情却要讲清的。
殷昭深吸一口气,起身站定,躬身行礼:“昔日拜入宗门,我冒昧以祖父在《禹全史》上对李相大人的批注‘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为依据改拟道名,如今又得此双剑,冥冥之中似得李相大人相护。师弟虽不才,但愿遵循天道,与师兄一同彻查此事,以保天道清明,苍生太平!”
两位师兄欣慰而笑,如此后辈,确实不枉天赐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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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谈毕,仁安随手在桌面一敲,原本凉透的烤鱼倏然重新散发出浓郁香气,成功令三人的注意力转移至人间烟火上来。
清冷冬日,三人赏着雪景,啜着温酒,兴致渐浓。
微醺之下,就连平素沉稳过人的仁安也话语渐多,顺带讲了不少昔日趣事,正当殷昭听得津津有味时,一尾玄色羽雀掠过,朱色的尾翎在银白的雪景中格外醒目。
伯符放下酒杯伸出手去,羽雀随即落在他手腕上,脚爪上缚着一支细小的竹管。殷昭只知内门有羽雀传书之事,但从未如此近距亲见:“师尊有急事相召?”
“宗门内占地甚广,羽雀传书便利,不见得都是急事。”伯符熟练地拆下竹管,抽出一张纸条看过,“师尊有事传唤,我去去便来。”
话音刚落,伯符拂袖纵身一跃,径直朝湖对面剑堂而去,身姿轻盈迅捷,远胜方才那只羽雀。殷昭钦羡地望去,只觉若众弟子皆是这般身手,那么传书羽雀恐怕几无用武之地。
似是觉察他的念头,羽雀突然扑扇翅膀啄向他手中的酒杯,猝不及防之下本能要回击的殷昭在最后一刻意识到这是宗门所养之物,硬是将手收了回来。没料到羽雀竟是虚晃一枪,从他袍袖下钻出,将杯中酒饮了一多半去,仰头得意地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旋即直冲天际。殷昭哭笑不得地看向衣角的酒渍:“还有这等心思,宗门内所养根本就是灵兽吧……”
仁安神秘一笑:“这种程度的话只能算是略通人性罢了,真的灵兽可没那么轻易现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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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这一去耗时颇久,直至两人对饮完毕尚未现身。然而就在殷昭回得自己房间后不多时,窗外传来清晰的扑棱声,一只羽雀落在窗畔,歪着小脑袋将缚有竹管的脚爪抬了起来。殷昭摘下竹管,展开内里纸条,上面是师兄熟悉的笔迹:明日前往沂国。
殷昭心尖微颤,久别的幼年记忆顿时席卷而来,但他毕竟已非懵懂天真的孩童,只一瞬便收敛神情,着手预备行装。今日话题绝非空穴开风,能令伯符师兄在预备擢升科仪之时匆忙外出恐怕只有一个原因,禹皇悬案将有新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