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过,山间深浅不一的翠色已渐次染上秋日特有的璀璨金红。
殷昭在空无一物的房内伫足稍许,推门而去。临水长廊两侧的荷花已隐见枯败之意,褪去夏日的娇嫩明媚,在晨光的映射下有了水墨写意的韵味。行至半路,殷昭突然想起之前所绘“曲水荷香”秋景仍未润色完毕,不由轻笑摇头,谁知自己在此地尚未历满四季轮回过便要搬走啊。
当他捧着剑匣抵达云栖紫阳时,伯符已在约定地点等候,见得师弟叮嘱:“剑长老座下统御弟子须称剑长老为师尊,不要疏忽。”
殷昭深吸一口气,借以舒缓难以自抑的紧张情绪:“是。”
伯符含笑安慰:“不必那么紧张,师尊虽对弟子要求甚严,但却并非苛责之人。”
殷昭实在不知如何描述此刻的感受,只觉内心百感交集,无从言说,踌躇片刻才开口道:“世人皆言师尊剑术已臻化境,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伯符并未正面回答:“剑术之于修道者不过是悟道途径,既然世间道法万千,那剑术亦有千般模样。师尊生性平和沉静,外人皆赞其已达‘和光同尘’之境,待你亲眼看过自会明白。”语毕,他见师弟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索性放慢脚步缓声道:“师兄在,怕什么?”
师兄那副任天塌下来都能搞定的神情实在是自带治愈奇效,殷昭笑着摇了摇头,终是回复至往日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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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长老居所名为剑堂,独占千丈虹桥旁的湖中小岛,庭院宽敞古朴,整体建筑布局精妙,甚少刻意装饰。
殷昭随师兄进入剑堂,登上临湖高楼的顶层,放眼望去,整层楼全无间隔,极少陈设,益发显得素净空旷。伯符在楼梯口驻足不前,朗声道:“弟子伯符、殷昭拜见师尊。”
殷昭放下剑匣,躬身行礼,耳畔传来温和的声音:“平身。”他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的男子气质儒雅,眉眼温润如玉,全无一丝凌厉气息,根本不似以武技闻名天下的剑术高手,与他心中设想的形象几无半分相似之处:“弟子殷昭拜见师尊。”
剑长老栾和微微一笑,这弟子眉目清朗,身姿英挺,举止有度,确实是值得期许的后辈:“未曾想时隔百年,这双剑又重回此地,可谓天缘难测。”
殷昭面露疑惑,分明是自天剑山剑池中取得之剑,师尊为何说“重回此地”呢?
栾和并未理会,继续道:“灵剑乃天地造化,惟有彼此信赖,互相成就,方得剑道大成。殷昭,你既得灵剑认主,须时刻铭记在心。”
殷昭收敛心中疑问,直身下跪,伏地行礼:“弟子谨遵师尊教诲,绝不疏忽修行。”
栾和问:“内门弟子基础剑术可否熟记?”
殷昭昂首:“禀师尊,一百零八式基础剑术俱已熟习,只是先前所练为单手剑,近些时日才初试对剑,假以时日亦不是问题!”
栾和见他目露锐气,心中欣慰:“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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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殷昭退下,伯符坐在师尊面前,手法熟练地煮起茶来。阳光洒下,绚烂多姿的山景在湖中投下倒影,明净得熠熠发光,秋日特有的丰盈气息扑面而来,与氤氲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弥漫成若有若无的甘香。
栾和接过弟子奉上的茶盏:“飞流、断浪以礼器之身问世成灵,天生未经杀伐,但历经千年岁月,锋芒已成,不可小觑。”
伯符心领神会:“弟子定会时刻关注,断不让师弟反被器物迷了心志。”
栾和颌首而笑,伯符这些年俗务缠身仍未荒疏修炼,既能悉心培养后辈,又能秉持天道顺势而为,确实进益良多:“伯符,此子由你差遣,入世修心炼剑。”
伯符跪拜行礼:“拜领师命。”
伯符走出剑堂,见师弟仍在门外等候:“怎么还在这里?明日课业繁重,早点休息。”
殷昭故作镇定地问:“师兄,依照师尊所言,我那双剑莫非是出自苍梧宗吗?”
伯符答:“此事说来话长,过些时日我详细讲给你听。”
殷昭皱眉,师兄既出此言,想必不愿他追问,但事关自己灵剑,满腔疑问怎么都压不下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兄!”
伯符微怔,旋即挑眉一笑:“我有急事待办,处置妥善便约你详叙,可好?”
殷昭迟疑片刻,认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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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师尊之后整整三月,殷昭与飞流、断浪两柄灵剑日夜相伴,即便休沐日也难得半刻空闲,终于在当年初冬将双剑演练娴熟。课业之余,他时常惦念师兄所言,只是眼看春祭时日渐近,师兄成日忙于擢升亲传之事,当日许诺不知何时才能兑现。
初雪之夜,殷昭收得信笺,伯符熟悉的笔迹赫然其上:明日携剑一晤。
殷昭放下信笺,会心一笑。
次日清晨,殷昭手抱剑匣往隔壁院落而去。雪后天气清明,远处山形则若水色晕染,越来越淡,直至完全融于天地之间。院内,夏日繁盛的藤萝此刻已被冰雪雕琢成一树剔透的晶玉,意外地应景。
殷昭本以为此番相见只得伯符一人,故而甚为随意,仅以帛巾束发便前来赴约,临出门还顺手提了瓶私藏佳酿,未曾想上得三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仁安师兄,顿觉失礼,但一时间酒壶也无处可藏,只得佯装无事地行礼:“见过仁安师兄、伯符师兄。”
仁安微微一笑:“伯符所料果然不错,只是初雪将化,天气正寒,温酒更相宜。”说着,他轻敲几案,自有训练有素的杂役上前接过酒壶。
殷昭见师兄并无责怪之意,这才放下心来,先将剑匣放到旁侧触手可及之处,再随之落座:“师兄好雅兴。”
伯符看得他习以为常的动作,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灵剑不好伺候吧?”
殷昭无奈苦笑,习惯性地抚上剑匣:“今次可算领教了,特意定制的剑鞘两次就开裂,抱在手里比较稳妥。”他确实头疼得很,出行专门抱着剑匣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可请器长老出手制作灵剑剑鞘还要等上一年半载,着实没得选择。
伯符故作一本正经:“哎呀呀,这可真是……现下不便也就算了,若是将来行走在外还要抱着剑匣可就真当有趣了。”
殷昭联想到师兄描述的场面,下意识地双眉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伯符强忍笑意:“灵剑剑鞘本就非比寻常,双剑更是难得……幸好是飞流、断浪,不然可真不知如何解决才好。”
殷昭被师兄前后矛盾的话语弄得困惑不已:“幸好是?”
伯符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又放下:“啊,酒还没烫好吗?冬日微寒的清朗天气,配着温酒真是再合适不过。”
对方是师兄,殷昭默默提醒自己。
师弟隐忍的表情实在有趣,本想继续逗弄他的伯符禁不住失笑出声。殷昭摇头叹气,师兄这个喜欢吊人胃口的恶趣味还真是万年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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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未曾参与话题的仁安含笑轻咳一声,伯符这才止住笑意:“飞流、断浪来历不凡,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殷昭恭敬道:“洗耳恭听。”
伯符道:“千年前,天工坊受某世家之托铸造护族礼器,用材精良世所罕见,铸成即有灵,命名为飞流、断浪。约两百年前,这双剑流传至禹国皇室,因其造型优雅华丽,又与当时惯用宝剑规制有所不同,故而一直作为礼器供奉于藏宝阁中,并未被人使用。禹国覆亡后,这双剑多方辗转至苍梧宗,并最终送入剑池留待有缘人。换言之,你是飞流、断浪真正意义上的初任剑主。”
听到这里,殷昭顿然了悟自己这次灵剑认主格外顺利的原因:“所以飞流、断浪其实始终被供奉珍藏,从未历经杀戮?”
伯符颌首:“正是,恰逢你修炼多年亦未沾血腥,与灵剑彼此相契度极高,认主一事确实顺利异常。”
幸能以礼器之姿存世千年,经由苍梧宗流传至剑池,又最终认苍梧宗弟子为剑主,实属天缘注定。殷昭若有所思地望向一双灵剑,冥冥之中似有感悟。
仁安见状浅笑:“伯符,还不将东西拿出来?”
抬眼瞬间,一双剑鞘彻底攫取了殷昭全部注意力——金属质感的黑色剑鞘隐现微光,上面不知以什么材质镶嵌了精美的银色水波图纹,历经千年依然光灿如新。雪光映射之下,银纹如若水华流动,活灵活现,似有生命。
几乎是无意识地,殷昭随手一扬,灵剑跃出剑匣,随之入鞘。
仁安与伯符瞬时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隔空运剑乃是灵剑与剑主完全契合之后方可施展的招数,短短数月,师弟竟然进益至此?
殷昭无暇他顾,爱不释手地捧着终得入鞘的灵剑,反复摩挲,良久才回过神来,声音激动得隐约有些发颤:“多谢两位师兄!”
仁安正色道:“器物之灵当以心驾驭,还望师弟遵循天道、行事周正,不负灵剑、亦不负宗门。”
“谨记教诲。”殷昭郑重其事地起身,双手举剑行礼,面容肃正凝重。
仁安心下宽慰,转而提起修炼之事:“你何时习得隔空运剑的?”
殷昭面色微窘,自己当下的修为距隔空运剑还有不小差距:“说来惭愧,尚未成功。”
伯符以灵力隔开一道屏障,传念于仁安:“师兄,方才殷昭似是一时入得忘情之境。”
仁安会意:“心境骤升,以至与灵剑瞬时契合,也算此子心诚所致,于他今后参悟这招大有裨益。”
殷昭全然不知两位师兄私下这番交流,依旧笔挺地站在旁侧等候训诫,见仁安与伯符均未有点拨之意,心道定是自己修为太弱,未令师兄们满意,明日起务必加倍苦练,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