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醒来时已是七天后。
四下静谧无声,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房内,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睁眼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十分难得的起身发了好一阵呆,直到熟悉的草木清润气息传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置身苍梧宗的居所内。
内室一隅的小几上摆着簇新木匣,黑漆描金、内衬细麻,两柄长剑陈列其上,剑刃锋利明亮,灿然生辉。眼前之物分明只得寥寥一面,可却让自己觉得无比亲切,简直如同相伴多年一般。
“醒了?”伯符的声音响起。
殷昭认真行礼:“师兄,此番多有劳烦。”
伯符笑道:“如此大喜之事多劳烦几次才好,师尊命你尽快收拾行装,三日后搬去云栖紫阳。”
殷昭诧异道:“云栖紫阳?拜入剑长老座下?可我还没有内丹初成啊?”
那目光太过明净无辜,伯符哑然失笑:“灵剑认主足矣。”
殷昭一脸茫然:“什么时候?”
伯符扣上殷昭的手腕,顿时了然:“你灵力还没恢复,难怪不知情……唔,你先行休整一下,今晚戌时正在房内等我。”
临出门,伯符突然回首笑道:“有人在你昏睡期间探望了好几次,甚是担心呢。”
殷昭当然明白师兄所指为何,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垂眸不语,时隔数十载,自己在诸位师兄面前却仍显懵懂,这可真是要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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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换过衣服,整毕仪容,开始琢磨起如何向颜章道歉之事来。两人之前冲突并不严重,但言辞失当这种事可大可小,虽说不是大错,可日久易生嫌隙,总归要处置妥当才好,正当他仔细思量时,敲门声意外响起。
此刻的殷昭与日后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境界大概相差有几十个颜章的距离,他内心忐忑,满脸为难地开口:“颜章师兄。”
颜章推门而入,手里端了碗清粥:“来,睡了几天,喝点东西暖胃。”
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殷昭当即挺直脊背,换成端坐的姿势,双手扶膝,俯首正色道:“之前师弟思虑不周,举止失当,还请师兄见谅。”
颜章微微一笑,对师弟严肃得有些过头的表情熟视无睹:“是吗?”
“师兄!我是认真的!”殷昭气恼地抬头。
颜章放下粥碗:“就是知你一贯认真,所以才不会生气啊,我好歹也是师兄啊。”
殷昭被他这么一讲,面色微红,低声致歉:“是我太过偏执,师兄见谅。”
成年之后真是难得见师弟局促至此,颜章笑了起来:“偏执谈不上,这些年你精进如此之快,确实得益于一心问道,只是修道与凡俗并不相悖,追求精纯亦不妨广博,各有惊喜。”
后半句不必再说,殷昭已明白他的苦心,诚心道:“多谢师兄提点。”
颜章甚感欣慰:“喝粥吧,不然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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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菜粥下肚,又饮了几盏药茶,殷昭这才得空将今次前往天剑山的见闻逐一道来。颜章听毕,讶异道:“所以你现在既无灵力,也不知是何状况?”
殷昭尴尬点头:“师兄有何指教?”
颜章思忖再三,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你这可问倒我了,家中修道前辈并无能驾驭灵剑之人。我只听闻修道者得灵剑如虎添翼,佼佼者甚至可御剑飞行、剑灵助阵,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沉默片刻,他问:“可否请灵剑一观?”
殷昭进内室捧出木匣。
自有刀兵以来,剑一直被赞为白刃中的君王,优雅而高贵。这两柄剑纤长轻薄,剑刃洗练华美,乍看之下虽然没有久经血腥的浓重杀气,却闪着凌厉逼人的锋芒锐气,予人难以直视之感。
颜章双眸微眯,由衷感叹:“好剑!请问名何?”
“飞流、断浪。”殷昭脱口而出,自己随即一怔,这剑名从何而来?
颜章全然沉浸于灵剑之美,对此并无觉察,许久才回过神来:“真是不可思议,剑刃流光波动,似带寒意,这可是记载中惟极品宝剑才有的特征!能得如此灵剑相伴,怕是假以时日,师弟倒要成师兄了。”
殷昭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佯装不察,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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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戌时正,殷昭正襟危坐,静候屋内。
伯符准时现身,见面先递过玉瓶:“你这几日课业暂停,晨起服用续灵丹,于室内静坐,运灵力走大周天,如有异常立刻知会我。”
“是,多谢师兄。”殷昭收妥丹药,为师兄斟茶。
伯符接过茶盏:“先前登记造册时,你对灵剑之事已有所涉猎,但这些记载与修炼干系不大,故此师尊特命我提前告知你一二。”
殷昭俯首行礼:“多谢剑长老与师兄赐教。”
伯符轻笑:“现下该改口叫师尊了。”说着,他斟酌片刻,继续道:“相较于寻常器物之灵,灵剑之灵更近似意识和灵魂一类的存在,需辅以剑主自身之力方可操控,故此心志坚定尤为重要。须知灵剑本乃寒铁刀兵,主杀伐、擅征战,在沾染血腥后多少会有戾气,心志不坚者极易被灵剑反噬。
“若想驾驭灵剑,首先要通过特定试炼,也就是通常所言的灵剑认主。试炼内容不尽相同,诸如剑术、法阵之类比较常见,但也有个别灵剑另辟蹊径,会通过论道,辩经,甚至琴棋书画作为考验。”
殷昭认真聆听之下有点发懵,总觉得一人一剑坐而论道的场景实在太过荒谬:“灵剑还会辩经?”
伯符莞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日便可亲见。”
殷昭欲问又不知从何问起,低头看向自己的灵剑,当时的场景在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请问师兄,那飞流、断浪的试炼为何?”
“哦?你竟已知剑名?”伯符眸光一闪,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陷入沉思,之前师尊确实说过此剑与殷昭契合度极高,但未曾想小师弟能在灵力感知尚不稳定的情况下听闻剑声,实属难得。
殷昭见师兄喜怒难辨,内心惴惴不安,莫非试炼出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差池:“师兄?”
伯符收回思绪,笑道:“你这情形虽然少见,但并无不妥,放心便是。灵剑事关日后修炼之法,有些事情还要等师尊决断,先静待恢复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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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依言行事,三日后灵力已基本回复如初。
颜章前来协助打点行装,见两柄剑依然被小心翼翼地摆在一侧,丝毫不见使用痕迹,不由奇道:“你还未曾动用灵剑?”
殷昭没有回答,几乎是抑不住地扬唇而笑,他这几日但凡提及灵剑,每每情难自禁,这灵剑比预期中的还要轻薄灵动,手感极佳,简直无一不称心。
颜章看着师弟如痴似醉,全然忘乎所以的模样,故作夸张地扶额:“莫不是这双灵剑幻形是对绝色倾城的姐妹花吧,我这师弟连剑柄还没摸到就被迷了心窍,这可如何是好!”
“师兄!”殷昭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顺手将丢弃在旁的纸团砸了过去。颜章笑嘻嘻地闪避开来,手臂不慎撞到旁边的书架,收拾了一半的书籍零碎哗啦啦散落一地。两人回想起幼年时嬉闹的诸多场景,相视哈哈大笑。
颜章弯腰收拾,指尖在触及一片竹简时停了下来:“这是禹国铭文?”
殷昭随之捡起另一片,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正是,此乃木菀师姐所赠,这字真是雄健典雅,有泱泱大国之风。”
颜章细读数遍,面色凝重:“师弟,这似是祭山铭文。”
禹人承上古遗风,尊崇山川河流、天地万物,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豪权贵,都热衷举办各种祭祀,而祭祀又最讲究规制、重视礼法,各类祭祀必须与主家的身份地位契合。其中祭山封禅乃是等级最高的祭祀,唯有一国之君才有资格主持,数十年难得举办一次,故此祭山铭文本就存世稀少,在禹国已亡的今日更是凤毛麟角。
殷昭心下微动,当初拿到竹简后不过两日便启程前往天剑山,他根本未得空细细品鉴,更何况他一心沉迷其字形之美,其他还真是未曾留意,如今定睛细看,才发现这竹简上的内容还真是祭山铭文,他将三片竹简并列相排,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终是理出前后次序:“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与所载【注1】……这莫非是禹皇一统天下后祭山时所刻铭文?”
颜章若有所思,指着其中一处道:“这里有被刻刀修改过的痕迹,也就是说……你手里这三片竹简很可能是祭山铭文的草稿。”
祭山铭文可是寻常贵胄无法触及之物,师姐竟能随手拿出如此赠礼,两人顿时怀疑起木菀的身世来。
殷昭蹙眉:“见惯之物任谁都不觉珍贵,木菀师姐气度不凡,怕是出身禹国世家。”
颜章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据说可不是一般的世家哦。”
殷昭一愣:“嗯?”
颜章自是清楚师弟向来与宗门内八卦传言无涉,遂故弄玄虚地拖长了音调:“你没听说?内门中有道是木菀乃禹皇之后。”
殷昭诧异地双目远瞪:“真的?”
师兄这番话听来玄奇,但细想之下确有几分道理,世事变迁,时运难测,若无再度兴国之心,藏身道法宗门以避杀身之祸确是最佳选择。
颜章笑道:“谁知道呢,这种事也没人敢问,不过以前曾有家中长辈私下议及,说是禹国百年前骤亡时李相大人其实并未被追兵所杀,而是带着禹皇后人,改名换姓藏匿于道法宗门。如今想来这两个传言倒是莫名相合,你说木菀师姐会不会真是禹皇子嗣?”
想到寥寥数语背后潜藏的生死离别,殷昭心生感慨,道法千载,山中岁月不同俗世,木菀师姐也好,伯符师兄也罢,均从未提及过半句身世之事,也不知他们当初拜入宗门是何境况,家人是否还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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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原文出自《史记*琅琊台刻石》,是大秦传世石刻之一,基本等同白话文,就不需要翻译了,真是很美的文字啊!